可奈何这位王上,从来性子阴晴不定,除了对待他最爱的三公子外,旁的事物好似从来都不甚上心。司马相国跟随楚王多年,自然心中明了,楚王对三公子和秦家的愧疚之心。
白日里便有人来传消息,说是秦老将军带着一众将领回城复命,总算是让楚王一向紧皱的眉头松了一松。谁知太子身居高位,却做出了让楚王十分不齿的事情来,让本来开了春儿的大殿忽又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冻得人闭口不敢言。
夜风萧瑟而过,面前紧闭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划开一道口,透出一隙微光。同时,殿内的温暖也从缝隙中倾巢而出,直直扑向跪在门口正中央的司马相国。他清了清嗓子,俯下身去跪伏于地,再次开口。
“老臣司马,因西南劫匪一事,请见王殿。”
“哎哟,这玉露生寒的时候——相国大人快请起,王上召见呢。”里头宦官故作慌忙地跨出门来,弯腰扶起了地上的老者,声音也是一样的年迈和沙哑。
这位宦官的年纪,约莫比王殿还要大上两三岁,因着从小就侍候君王的原因,此刻也是楚王身边最为得脸的奴才。这宫中人尽皆知,一向这位宦官大人瞧不上金银,只遵循王上一人的吩咐,故而他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王上的意思。
宦官热情地陪着笑,将司马相国迎进了温暖如春的大殿。老者跟着宦官一路垂着头进来,直到到了王殿桌案前,才再度跪了下去,眉宇之间满是恭敬。
“叩见王殿,”司马相国标标准准地行了官礼,以额贴地,“老臣有要事奏报,深夜叨扰,还望王殿见谅。”
“司马卿啊——”桌案后坐着的老人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着眼,“孤还以为,你要同孤好好说一说太子的糊涂行径。”
“老臣不敢。”
“罢了,你先起来吧。”楚王睁开沉重的双眼,目光示意一侧的木椅,“赐座。”
“臣恭敬不如从命。”他这才改了些口,但始终顾念着君臣之分的疏离。
司马相国在宦官的搀扶下起身,缓步走到木椅旁,理了理衣袍就座。只是他刚刚坐稳了身子,楚王鹰似的眼睛便瞥了过来,带着一丝恼怒,好似要将人穿透。
“爱卿可知,孤那无用的太子,今日在城门下秦家军前,做了何等的好事?”楚王坐直了腰,强行压抑的怒火如今呼之欲出,“你可知他在天下人面前如何丢尽了王家脸面,如何刁难的秦氏祖孙,又是如何狂妄地不肯向孤来请罪?好啊,王后教出来的好儿子!放肆至极!”
楚王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猛地摔了出去,任凭瓷器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没了形状。雕着花纹的美丽茶盏在落地的一刹迸成千万点碎屑,稀稀落落地洒了一地,有的尖锐地泛着苍白的微光,有的则是细碎到难以察觉,而有的,则是大胆地滑到司马相国的靴前,定住了身形。
一众奴仆好不容易因司马相国的到来而松了一口气,此刻复又扑通跪倒了一片,闭口不言。
小主,
“王上,长公子是由王后亲自教的,自然看事物要比旁人清晰些,”司马相国半垂着眸子以示恭敬,淡然道,“秦家的那位老将军也是老臣的旧识,以他的智慧,必能化干戈为玉帛。反而是王上,又何必如此介意长公子的言行呢?天下人皆知王上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学,倒是亏得秦老将军和长公子一番苦心,让民心得以安定。”
楚王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多多少少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有了些许怀疑。殊不知,这点小小的算计却准确地被司马相国用余光捕捉到。
“再者说,长公子终归还是王上的长子,这层身份断然是改不得了。但自古也并非没有长子让贤的美谈,王上若是介意林家的肆意妄为,何不对长公子略施小惩,也让王后一族安稳些时日。”
司马相国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老臣心中,终归还是陛下亲自教习的三公子更为懂事明理。老臣失言,若三公子如今母妃仍在,又双腿健全,王上也不必日夜操劳至此——”
“是啊——”楚王也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后轻撞上椅背,松懈了下来,“孤,若真能治好老三的一双腿,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楚王那三个儿子,他最忌讳的就是旁人一味的说长子妙哉之天地至圣。这些话一出,不光让朝野动荡不安,更是直接扼杀了其他几个儿子的积极性,只叫人以为托生到谁的肚子里就是头等要紧的事,反倒不专心学业了。
老人的眼中逐渐消散了光芒,化作一潭死水,不见天日。他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哪还有平日里君王的威严,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辛酸和痛苦。而这种极为私密的情感,也只在面对司马相国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友时方有所流露。
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灯花更是爆出了细微的一声响,却无人去应,无人去管。
楚王是知道今日城门下的闹剧的,自然也知道三公子府上的狼狈慌忙。他从听见三公子寒症复发的消息起,便一直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晚膳也只是匆匆用了几口。派去的宦官一波接着一波,可都被拦在外头,是真真一点消息都寻不得。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磕了绊了不愿与长辈说,更别说是寒症复发这等危急时刻了。此番在宫中便面色苍白,不住地打颤,出了大殿一受风便直接昏了过去,实实将楚王吓了一跳。
每一次,他都以为,他差点就要失去他的岩儿了。
“王上,三公子这些时日多次有惊无险,都是府中那位名医的功劳,也是王上的心思不曾白费,才保得三公子安然无恙——如今这回定然也是无碍的,”司马相国开口劝道,“倒是王上,近日来为国事操劳,朝中又人才稀缺,应寻些好人儿替王上分忧才是……”
“也罢,既然无碍,岩儿那里,孤明日再寻人去问便是……”楚王正了正衣襟,恢复了些精气神,“孤前些日子听李卿提起,说这次各郡考中有那么几位文章写得极其独到,孤都一一记下了。”
司马相国嘴角一勾,转而化为满面的笑容:“王上好眼力,老臣前两日翻阅考卷时,也瞧上了一位吕姓的寒门学子,他同老臣年轻时的政见如出一辙,文中引用亦多有老臣的书册。虽在文采上稍稍逊色于他人,独独这份见解,令老臣刮目相看哪。”
“能得你如此夸赞,必然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孤定然好好瞧一瞧,你且放心。”楚王微微颔首,心中则是记下了此人的姓氏,似有所考,“只是,西南之事终究不得终末。虽说已安排给那些举子一番重新补过的机会,但人还未从山头的寨子里出来,孤如何放心?老二人在京中,可终归是天高路远,哪里插得上话。再加上老二一向性格懦弱,平时就和老大走的近些,那边儿上的一块地界还恰好是林家的远亲在管,你要说真没一丁点儿猫腻,孤是断断不能信的。孤还是十分挂心,若是老三能去一遭,也叫人心安啊。”
“王上,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都撑过来了。您若是给三公子安排了,三公子自然不会说上个不字不是?”
“可老三的身子……”
“三公子的身子虽说一向不好,可有那位神医在,必能求得妙手回春之法,王上又何必担心往后呢?”
“是孤的错……都是孤的错……”
“王上……”
王座上的老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双肘搁在桌案上,沉沉埋低了头。他头顶已经因苍老而变得花白,隐约还能看见零星的头皮,混杂着的三种颜色让人心疼。司马相国缄默地瞧着王上的模样,不禁也为之动容,轻轻出了一口气。
那年的南郡之战,如果不是因为遭到围堵和刺杀,三公子也不会因此奋不顾身救护自己的父亲。
若三公子不曾奋不顾身,也不会被叛军所伤。这一伤不要紧,却害的这孩子为掩护楚王,被那些贼子捉了去,生生用马匹在雨夜拖行数十里地。送回来时,据说腿骨具碎,已是只有皮肉还连着了。
小主,
此后又恰逢数日连绵不绝的阴雨,风寒入体,三公子足足病了一月有余。
可怜这小小的孩子,从醒来,便再也没能站起来了……
……
是夜。
如今已过丑时,城外三公子府中却仍有数处灯火通明,门外的守卫也是迎着风战战兢兢地,唯恐出现什么纰漏。
白姨的屋内已然熄了灯,她单独的院落时不时有奴仆探头探脑地在门口踱步,又不敢顶着压力把白姨叫醒。不过好在楚恒的病情这回在施完针之后逐渐好转了许多,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便逐渐有那么一两盏院中的灯火被吹熄,陷入宁静。
大寒本分地抱着双臂,靠在门外的廊柱上,闭目养神。
“兄长?”
大寒闻声,眼帘微抬,随即入目的是比他矮了一头多的窈窕女子。她此刻正端着一盘精致糕点,一壶温茶,就这般娴静地站在他身前,笑意盈盈。
“这外头冻人得很,你守着辛苦,可要试试这糕点?那些豆子泡了一天了,我刚去厨下做的,瞧你在这儿,便先问问你。”
大寒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瞥一旁烛火摇曳闪过的木门,摇了摇头。他清了清自己被夜风吹得有些沙哑的嗓子,闷闷地答道。
“不必了,主上的东西我向来不敢随意动的……”他松开了胳膊,站直了腰,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娇小得不过刚到自己肩头,一时因她的搭话心中温软,“你且进去罢,这外头冻人,你可不能在外头久站。”
“我无妨的,”珈兰莞尔,还是将手中的木盘一侧搭在他身前,惊得大寒急忙一手握住盘边,“我只是看你在外受冻,又经常上夜,想着让你尝一尝我的手艺。”
木盘的重量有了分担,珈兰便腾出一只手来从整盘摆放整齐的糕点里寻出一块来,一挑眉,硬是塞到大寒另一手中。
夜风的光辉洒落尘境,在院中的林木下辗转而眠。
他内力深厚,故而在寒冷的风中也能保持体温,倒是珈兰的手有些微微的泛寒。冰凉的手指触及大寒的掌心,在那里留下一块小巧精致的糕点,轻嫩的指甲划过肌肤,激得他顿时精神了不少。
有不为人知的一抹红色,趁着夜色悄悄攀上了大寒的耳廓。
“那,多谢。我试试吧。”
他低下头,目光不知不觉落入了自己掌心之上。
“你可以放心歇一会的,不用如此警惕。如今宫里盯得正紧,不会有人如此不识好歹地闯入。更何况……”珈兰接过托盘,转身推开了木门,“我会一直守着他的。”
她仿佛是春风化雨般,在人心间撒了些许温柔,继而又决绝离开。
大寒回过神,抬眸看着那点光亮被渐窄的门缝隔绝,心下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在肖想什么啊。
真是痴人说梦。
屋内静得骇人,唯有檀木炉中簌簌地燃着香料,若是有行家细细品鉴,必能猜出其中究竟夹杂了几味药材。
无人知道,楚恒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坐到轮椅上的。他自行扒着轮椅的边,挪到了窗畔的简易妆台边,用发梳一点点理着杂乱的长发。珈兰左右环顾了一圈,目光捕捉到他的一刹便发现他只着了单薄的里衣,慌忙搁置了托盘,去榻上取不知何时被放在那的毛毯。
楚恒似乎被淹没于静谧造就的围墙之中,不发一语地盯着镜中苍白虚弱的自己,一遍遍梳着自己的头发。
“主上……”珈兰捧着毛毯在他身边跪下,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发梳,放到桌角的奏本旁,“怎么这般就下地了?寒从地起,如今又是深夜,最是容易……”
楚恒目中无神地瞧着镜子,似饱经风霜的老者,眉宇间灌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颓废和阴郁。他忽然一手抚上镜面,五指继而扼紧了镜沿,体内仅剩的一丝暖意也因此被镜子剥夺。珈兰瞧着他这般模样,心疼地替他盖好毛毯,抬手握住了那只入魔般的冰冷手腕。
“我记得,主上以往最爱吃我做的绿豆糕。豆子我一早就叫人泡上了,冰糖也添得多,应当还是早些年的味道。”她将楚恒的手重新放回毛毯上,起身接管了轮椅的掌控权,“我还泡了壶清茶,配着糕点那是最好的……”
“霜降。”楚恒闭上眼,任凭身后的女子推着自己往桌边走,神色疲倦。
珈兰一顿,立即松开了手,到他身侧利落地垂首跪下。
他甚少叫珈兰在二十四使中的名字。
除非,是真的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宫中加急送来的奏报,说西南之事刻不容缓,”楚恒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可我身子如此,父王的意思是要延缓几日再出发。我前些时日就一直想着,有一个吕世怀不够,吕家小儿若辜负了我的一番安排,秦家决不能再落入他人之手。若我不曾同秦家有这层关系在,怕是这亲疏同两位兄长与秦家的也无甚区别。秦少将军自幼性子木讷,但凡认定了什么便一门心思付诸,是个认死理儿的。秦老将军虽与我有亲近之意,可一不能宣之于众,二不能左右他孙儿的抉择。再者秦老将军年岁稍长,迟早有一日驾鹤而去,若他人抢了先机夺了秦家,无论是谁,我命危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奴明白,军政皆为要务。西南之事,奴回去想法子同白姨说上一遭,让白姨同主上一道儿去,这样也好时时照料主上的身子。主上将秦少将军的喜好打听的一清二楚,属下自然有迹可循。”
“秦家这儿是一桩,林家那儿又是另一桩。京都不能总被一家子控制着,更何况这一家子人……心思不纯,此次西南之事父王似格外重视,让二哥和我一道去,恐怕也是想敲打敲打林家。”
“病中怎堪忧思之扰。”珈兰眼帘半垂,听他细细讲完了京中的这些事情,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奴一会儿出去,就去叫府上收拾些东西出来。我同白姨,陪着主上一道去。”
“你吩咐的时候,不必叫上太多奴仆。你和白姨,大寒小寒,再算上两三个仆妇、两三个侍从也就够了。西南之事本是二哥管着,我又何必跟他抢那些功劳。”
“是,奴记下了。”
楚恒微微颔首,只觉喉头腥甜瘙痒,忽剧烈咳了起来。起初还能压着些,可后来病势加剧,呈汹涌之态,他只好一手扶着轮椅的副手,掩面躬身咳着。珈兰见状,慌忙起身去倒了杯茶来,复又跪倒他身旁小心侍奉。
病势缠绵,直咳得少年面色发红,略有气虚之象。
他急喘了几口气,低头瞥见珈兰一双素白玉手,接过茶盏不由分说地猛灌上了一大口。茶水是稍放了一阵子的,还有些烫口,他倒是也不甚在意。
温热入喉,周身回温。
“我若是,有朝一日真因这寒症而死……”
珈兰一惊,逾矩地直起腰来,仰着头望着他。
“到那时,你就去我书房桌案下的暗格里取了钥匙,遣散了他们……”
她窥见楚恒眼中的灰暗和绝望,不禁心头一动,开口劝道。
“你怎么会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求得白姨救你——她是因我才留下,自会因我留下你。我在外日复一日胆战心惊地活着,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全了你的夙愿。你是我的主子,会成为天下万民的圣主,名垂千古、功盖万世,你说过的……”
“我只是怕,有朝一日,报应先至……”
楚恒缓缓垂眸,眉宇间凝成的枯槁再不似从前风雅。珈兰一时怔怔然地瞧着他,连他手中的茶盏也忘了取回。
可他沉沉垂首,像是彻底泄了气般,麻木地任凭空气牵动流转,剥夺热意。楚恒打小便在治国之道上十分精通,连老相国大人都夸过他的聪慧才智,若非南郡之乱,他才是那个要担上太子重担的人选。
他眼底蛰藏的欲望,好像将在今年的冬日里消亡。
珈兰默然,有些无奈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一双眸子满是疑虑和担忧。她仰望着轮椅上不发一语的消沉男子,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手抚上他的手背,企图压制痛苦。
“主上,奴信白姨。这天下万民或信鬼神,或信药石,哪怕天命昭昭,亦有愚公移山、蚍蜉撼树。”珈兰声音轻柔和缓,像极了一支慢曲娓娓道来,却饱含了对楚恒的坚定与信念,“奴前生潦草,如今既已归林,自以主上意志为奴心愿,助主上平复如故,登临九五。”
登临九五。
一个在世人眼里压根不应当为楚恒所肖想的词。
香炉里的轻烟腾跃而起,盘旋着窗檐而上,仿佛凝聚了春日的和煦阳光,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讽刺。
那样温暖动人的东西,沉进骨血里,还是变成难捱的冰冷。
“纵然白姨真能治好我的腿又如何?”他扯了扯嘴角,双眸微抬,脸色因这一小动作变得更加苍白。
大局如此,皇后稳坐后宫,太子又无甚过错,怎可能平白无故轮到旁人了。
珈兰垂低了头,陈杂五味如浪翻涌,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囫囵了月色匆匆吞了下去。千丝万缕的思绪似月晕般绕月而行,若即若离。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说破呢。
楚恒再度阖上双眼,三魂七魄再度坠入冰窟般的躯壳中,任凭寒冷咆哮着蔓延。楚恒虽常年都有修习内力,但因双腿残废之故,始终不得已灌输全身,也难让身上的血脉得以运转周全。
“奴无用,只能照顾主上,不得替主上分忧。”
“霜降。”他紧闭着眼帘,不知是在遏制着什么,“这本非常事,你又何必满怀希望。”
珈兰如被针扎般抽回了手,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好。
“今日之言,不过是我病糊涂了的昏话。”楚恒黯然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眼前乖巧的女子颔了颔首,双手交叠于身前,老老实实地垂低了头。她常年都会佩戴步摇,不光是作以装饰,更是为了约束自己的行为,端庄己身。如今发上的一小簇花儿即使连着修长的白玉珠穗,也不过因为她的点头微微摇曳罢了。
楚恒俯视着她头顶发间简单微妙的饰品,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发上的步摇。
那只大手轻拢着流苏往下,转了转流苏上的一颗白玉桶珠,又缓缓收回,冰凉的珠玉顺着虎口处一点点逃回,被这一番撩拨漾出层层波纹。
小主,
他转而捏住珈兰的下巴,让她抬眸,迫使她看向自己。指尖的触感细腻柔软,比方才那些白玉还要更加光滑几分。
看着这样美艳娇俏,却又不失清丽的女子,有些理智,便慢慢回笼。
烛火蹒跚,楚恒的音色也因病沙哑了几分,听上去如南疆秘蛊,摄人心魄。
“我的兰儿,容色倾城,碧血丹心,这世上又有谁可堪相比呢……”楚恒眸色渐深,忽想起了方才的什么,神色危险得似要将人沉入万丈之渊,“连大寒这般本应封心之人都难免倾动,何况是……”
珈兰一怔。脑海中空白一片。
“何况是,秦家军的少将军呢。”
妙目间黑檀色的瞳孔微缩,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倒映出楚恒的面容。
他带着清浅的笑容,面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像是顷刻之间换了一个人。珈兰同他一起长大,虽则有主仆之分君臣之份,但这二十四人之中,唯有小寒和珈兰是唯一近侍过的仆从。小寒对楚恒的起居习惯更为清楚,而珈兰则是更明白楚恒的所思所想。
她知道召回令意味着什么。楚恒向来都有自己的打算,他这样倔强高傲的性子断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只有……
“奴,但凭主上吩咐。”珈兰淡然开口,嘴角挂上粲然笑意,目光却不曾离开过他,“奴得庆幸,主上不曾忘记霜降此人。”
“自不会忘。”他俯下身,靠近珈兰细细欣赏着她的美貌,如被冰封的躯体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似被万千冰锥刺穿脊骨,“你,可堪比我的第二条命啊。”
炉烟渐浓,描绘出楚恒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剑眉如峰,唇上覆了经年不化的苍白冰雪。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松竹清韵和药草香味,眼角遍布了因病痛而繁盛的血丝,让人心疼。
“罢了。”楚恒阖上眼帘,有些艰难地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快十年了,兰儿。你且多在府中一阵子罢,过几日同我一道儿去解决西南劫匪之事。回来后也不急,毕竟……阿佑他想你得紧。待到年节过了,再出去不迟。”
她抬着头,听闻此言,心中光辉重新燃起,如夜晚的星光一般点点滴滴挥洒在眼眶。
珈兰颔首,用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向前跪行了一两小步更近到他身畔,从他手中接过了方才喝过的茶盏,随手放在地上。
她一附身,大胆地抬手替楚恒按摩着小腿,就好似她许些年前做过的那样。长发流动,露出光滑洁白的脖颈,少女的姣好之色就这样直勾勾地暴露在自己的主上面前。
楚恒心中微滞,被她一时之间如此亲密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珈兰手上带了些气力,又运上了些许内力,倒是让人十分舒畅,浑身的僵痛慢慢退散,转而是潮水般汹涌的思绪,在心底生根,在血液中萌芽,那点宝贵的温暖如水流般淌过全身。
这府上有一则无人知晓的秘辛——在三公子的书房里,曾长年挂过一位女子的画像。只这画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更换,总还是不满意于画中描眉画目的笔法。
三公子一手丹青妙笔,为帝王赞颂不已,如今竟因为一副画像经年修改,未得寸进。
有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纵然能画的世人皮囊万千,也难描绘眼前女子的半分风骨。画作再是传神,终是不及一见。
楚恒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段胜雪般洁白光滑的脖颈。乌发如瀑,似他的所有物一般,收容在他的眼中。
他抬手抚上珈兰的面颊,指背传来光滑温润的触感,如石落深潭般激荡着他的内心。也许有些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已然昭示了它的变迁。
“主上。”珈兰感觉到他的触摸,有些错愕,却很快平复了心绪,开口唤道,“我与大寒,也不过是兄妹情分罢了。小寒姐向来与我交好,大寒也对我多有照拂,故而偶有关心。”
她在解释。
她笃定的回答,似乎在猜方才楚恒为何情绪如此反复,又为何因她的反应变了态度。
想来,是门口的事情被楚恒听见了。他需得感念珈兰的敏锐心思,总能时时顾念到他。
“嗯。”楚恒嘴角一勾,一副心情略有好转的模样,“你要记住,除却我安排的,其他人,谁也别妄想染指你。”
其实,楚恒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是因为大寒的缘故才痛恨起自己来,又或许是害怕大寒顿生的情愫影响了大计。他数年来都与轮椅为伴,生活上早已习以为常,渐渐就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只是他每每需要仰头看人,每每不得行走奔跑,不能迎风而立,更难无人照拂,这样的奴颜婢膝,让身为王室公子的他如何肯捱。
二十四使中,有三人出身于楚王身畔的王家暗卫,在那场南郡惨剧后被编入了楚恒身边。美其名曰,保护三公子的安全。
他本不缺护卫丫鬟什么的,可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束缚另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又有何用呢。
对于霜降,也许更多的是主仆之间的占有因素罢了。
毕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拖累人家一辈子。
到最后不还是孑然一身,独自赴死。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