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京

楚岁三简 凌琪丶 14278 字 2天前

他此时眉头紧蹙,双唇有些发紫,额头上还细细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来。这脉象几乎细不可闻,连珈兰都不禁多用了几分气力,指腹往内按了一些,才寻到他微弱的脉搏。

不经意间,白姨已悄然而至,站在一侧等待她的诊断结果。

“你既已经诊了,便知道情况。直接告诉我脉象如何。”白姨还有些生气,见到珈兰那副丢了魂一心为他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愤不平,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脉象沉迟细微,体寒发汗,面色苍白,比之我离开那年有过之无不及……白姨,他这是……”珈兰乖巧地将脉象一一报出,心下不免担忧。

“想必外面那堆庸医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白姨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药箱轻摔在一旁。珈兰面上一热,急忙撒开手,起身让座,“不然宫里那老头也不会轻易把他送回来。平日里不是最喜欢晾着我的药么,那便让大寒好好忙几个时辰,泡上几回药浴,我且看看,他此番遵是不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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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姨嘴上不饶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是已然抓了他的手腕,神色不悦地把着脉。门口那几位太医探头探脑地打听着里面的动静,被发现了又立刻缩回去,低低讨论着这位三公子的病情,不敢高声语。

毕竟他们,哪怕知道脉象情况,也确实商量不出个所以然,只闻听是寒症,反反复复了多年都不见好。他们几个纵是想破了头,也只开出些寻常药方,能将病情稍作延缓便是不错了。珈兰幼时也同白姨那儿学了些把脉功夫,看看普通的头疼脑热倒是足够,真要用到楚恒身上必是不够格。她算是关心则乱,好在白姨不曾怪罪,便一直静立一旁侍候。

“白姨……”

珈兰见白姨瞥了一眼楚恒的面色,心知这是差不多有结论了,急忙开口问道。

“既然死不了,就由着他们折腾他去,省的让我来费心思!”白姨一甩手,提了药箱气得径直走出了门外,一副当真要不管不顾的模样。

几位太医茫然地看着这位美妇人来了又走,皆是一头雾水,唯独大寒和小寒习惯地尴尬一笑,轻车熟路地让几位婢子下去抓药,无奈地出门送走了几位太医。

楚恒平日里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身子,这般晕厥也有过好几回了,白姨早就告诉了他们救急之法,也在府里的药房内留存了药方,以防白姨外出不在时众人束手无策。

她们忙她们的,珈兰复又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榻边,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些许温暖。白姨既说死不了,那想必是真的没有性命之忧,如此也让人放心不少。总归她在这里,白姨不可能当真不管不顾,早晚会有机会求得白姨来看看的。

珈兰如获珍宝地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兀自凝望着他的面容,眉目间不知不觉地攀上失而复得的欢喜。他的手掌十分宽厚,指间骨节分明,冰凉得像极了精美的玉雕品。

她细细摩挲着他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老茧,心中五味杂陈。

楚恒二十岁便有的风霜眉眼,较她离开那年更加瘦削,更别说染上病中的苍白,是何等的令人担忧。那种仿佛随时随地会撒手人寰的面色,寻常人见了都胆战心惊,何况是她。

可每每他清醒之时,二人又如出一辙地变回了若即若离的主仆关系,多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也自是未改分毫。

她受命在外奔波数年,虽时常有来信,数年来却从未曾面见一回。她每每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的便是幼年时候,南郡之案。

三公子和楚王在回京途中被叛兵围剿,楚恒为护自己的父亲,不惜被叛军捕获,于雨季拖行了数十里,残了一双腿,终身寒疾相伴,再不能行走站立。

珈兰和她的弟弟也是在那一年,被他从废墟里捡回来,养在身边,有幸成为二十四使中的一员。

从那之后,覆水难收,一发不可收拾。

大寒备好了药浴,自然将屋子里头两名女子赶了出去。小寒送走了外头候着的乌泱泱一片太医,回来时抬头一瞧,那傻姑娘还不顾男女大防守在门外屋檐下,片语不发。

院中的草木沉醉于阳光的温和,痴痴卧于竹林,枕着天地。微风横渡长廊,一丝寒意却被隔绝在门外,寸步不敢逾。

“兰儿……”

小寒见珈兰站在廊下独自出神,心下不忍,正欲开口劝阻,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屋内大寒的身影在屏风后忙碌着,时不时传来他吩咐奴婢的声音,她们二人则因着男女有别,暂只得在外等候。

“我无碍。”珈兰扯了扯嘴角,露出苍白无力的一个笑容。她望着院中地上堆叠起来的竹叶,一一被风吹散,又飞到另一处,同旁的枯叶作伴。

世间万物,尘归尘,土归土。纵使一时攀得万人,终有落叶归根之际。

“其实,你此番回来,主上的安排你想必已有所耳闻了。

“京中最为出名的逍遥阁——我已经打点好了,只待秦家老将军回京,你便有时机可把握。”小寒转念一想,最终还是决定先嘱咐了公务,再论私情,“主上的意思是,难得的空闲时间,不妨好好休息一番,之后也好……”

“小寒姐。”

小寒一顿,抬眸望着珈兰如粉玉雕琢般的侧脸,那些话一时之间如鲠在喉。

“我想,这几日,我可否同你一道儿,随身侍候他几日——有些话,我想他不肯听白姨的。再者,我在这里,白姨总不好放任他不管的,总归会顾着些……”

珈兰回过身来,发簪上的白玉流苏轻晃颤动,如星点般在日头下耀目好看。小寒怔了怔,暗暗思索了一番,抿嘴应了下来。

“也好。你若是在,想来主上也不至于日夜不安地寻摸出路。京中局势瞬息万变,如今已有了鲁国王室相助,再加上吕世怀这一位……若你当真能在秦家军一事上再添把助力,好歹也是一方保障。主上这几日心系西南劫匪一案,恐怕等病一好便耐不住要出去,你能趁着现在多陪陪也好。”

小主,

“我晓得的,小寒姐,我只是……”她忽地转过视线,眼中的光芒难以泯灭,“我只是……”

“好了,你且进去罢。入了秋,天气也渐凉了,你可别沾染了秋寒,倒让主上徒增烦恼。”小寒轻笑道,瞧见珈兰面颊上飞起的一丝浅浅红影,心中不免安慰许多。

这姑娘,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利落地回过身,扒着门框轻唤了声兄长。屏风后的男子熟稔地收拾了那些换下的衣衫,搭在自己孔武健硕的小臂上,抬手示意珈兰可以入内。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一缕一缕从窗缝和门口蜿蜒而出,更有甚者则是大胆地攀上屋檐和廊柱,熏得人好不自在。但这府中、院中的男女老少似乎都熟悉了这等气味,也不觉着有多么呛鼻。

珈兰轻挪了挪步子,裙摆摇曳,蛊惑了些许初秋的微寒。

四扇屏风隔开了外界的喧嚣,每一幅屏条上依次绘上了春、夏、秋、冬四景,承载四时。画中风骨似要跳脱出这檀木屏窗,随着楚恒常伴的浅淡墨竹香气,不经意间已然占据了整个视野。

他独自坐在药浴盆中,分明已然转醒,却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虚弱和无力。见珈兰进来,楚恒下意识地刻意直了直脊背,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这样美好的默契是从何而始。分明最初见的时候,珈兰抱着必死的决心同他僵持不下,一双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只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人千刀万剐。

她歇斯底里地在府中的囚牢内尖叫号啕,如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图让楚恒妥协让步。

可如今大相径庭。

她伫立在屏风外,半侧过身,不敢去看那半透屏风后的身影。

“主上,”珈兰有些无措地攥着自己的一角袖边,无论是羞怯也好,规矩也罢,“可还需我……去唤白姨过来……”

“不必了。”楚恒不着衣衫,周身浸泡在棕褐色的药池中,只半露出锁骨和胸口,说不出的慵懒,“我身子无碍的。”

实则,由于楚恒双腿的不便,这屋内许多地方都是特地去除了椅子,单独留出了轮椅可置放的地点。故而诸多地区的空间会相比寻常人家的要大一些,皆是为了给楚恒的行动提供便利所设。

珈兰一时无言,瞥了瞥一侧屏风旁停着的轮椅。其上覆了一条厚厚的毛毯,瞧着便知柔软温暖,最是适合他的体质。

屏风后的男子不经意间深深出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几近冰封的血液此刻总算恢复了流动,心脏也仿佛重新喷薄出生命,这样浓厚的药味真真是让他万般舒适。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欲开口吩咐来着,忽凝望着珈兰修长的身影,蓦地反应过来。

对了,不是小寒啊。

小寒最是听吩咐做事,从不逾矩,往常这种时候断然不敢入这屋内半分,说到底终归不是最称心的。他木讷地望着珈兰清瘦窈窕的倩影,心中微动,那一点异样的情绪刹那便被理智纠正。

“主上,白姨的丹药……”

“替我将白姨的丹药……”

二人皆是一怔,空气也是一滞。

“在门边桌子的右侧,第一个抽屉那。”

珈兰小小应了一声,乖巧地去取。

“兰儿。”

珈兰一手勾住抽屉上的小铜环,方往外拉了些许,便听耳畔传来楚恒的声音,手上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女子下意识回过头,容色如玉,似新月生晕,花树堆雪,四目相对。

她急忙抽离了视线,低头专注于抽屉中一排整齐排列的小瓷瓶,从中寻摸了一个标记着今日时辰的出来。瓷瓶上缠绕着细细密密的青花花纹,小巧精致,服用这一小瓶的药液确实也用不了多少时辰,倒是极为方便的。

“你把药放着,让大寒过来吧。且安心便是了,只记着,今日切莫出门去。”

“诺。”

……

玉京城内的守将收到消息,早早地将城门大开,城中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聚集在城门边上的各种茶水摊上,皆是为了迎接今日回京述职的秦家将军。

秦式一族是门庭极为显赫的皇亲国戚,秦老将军有一女入宫为妃,曾为楚王诞育三公子楚恒,不过红颜薄命,早早便撒手人寰。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载,不少文臣曾弹劾他不敬君王、功高震主,好在楚王一直坚信老将军一腔忠心,从不加以斥责。

老将军也感恩楚王知遇之恩,带着秦家的小孙子——秦典墨立下无数战功,保家卫国,满门都是忠烈的铁骨硬汉。

这一切最初,皆是因为秦老将军的儿子,曾为了楚王战死南郡,尸骨无还。

这次大开城门,满城相迎,便是秦家军又拿下一场硬仗:楚国和齐国边境的三城之争。

楚王听闻秦家军凯旋,是真真从心底里乐开了花,只待秦将军回来加以封赏。不过话说回来,楚王心底到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心存愧疚的,毕竟他最为疼爱的女儿于宫中早逝,但凡为人父者,又怎能不心痛?这厢秦老将军已是领着一众将领驭马而来,从远处的山林间逐渐靠近了这座繁华的玉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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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迎接秦家军的是东宫之主,楚王和他的发妻所生的嫡长子,其地位之尊崇,在今日迎接的阵仗上便可见一斑。围观的百姓们只瞧着这一身华光的太子殿下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作揖鞠躬,立即惊恐地齐刷刷跪满了两侧,垂低了脑袋。

到底是王室最顶顶尊贵的太子,少年英才,这通身的气派,同楚王如出一辙。

太子将身子微微伏低了些许,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生夺目。

“恭迎秦老将军凯旋!”太子不轻不重地开口,还未等来人下马,便已经收了行礼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地踏响了城门内外的石砖,整齐划一,毫无错漏。

秦老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骄傲小娃娃,又瞥了一眼周遭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百姓,一时之间心中不快,皱起了眉头。

这小娃娃身为东宫之主,若他都得以礼所待,更何况是两侧这些平头布衣?可他偏偏把这分客气生在秦家军施礼之前,又如此让百姓跪接,可不是要给秦家军扣上礼数不周、不敬君王的帽子了?若真有文官一纸奏折递了上去,平定之功付之东流不说,那些功高盖主的谣言……今日这些人多少都得受君王怒火之灾。

好啊,好一个太子,竟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他拉了拉马缰,银白的胡须在秋风下微微颤了颤,又立即恢复了原状:“本将一介武夫,断受不起诸位的这番大礼。秦家军在战场上浴血而生,从不夺百姓粟粒,更不受天下臣民半点礼数!诸位要跪,老夫便也只能下马谢之,谢诸位百姓为秦家军纳税征粮,也谢楚王许秦家军山海之功!”

秦老将军说着,翻身下马,稳稳立于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一众将领见状,包括秦少将军,齐齐随着主帅的动作下了马,盔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随着他们的这番行径,哪还有百姓垂着头,一个个都纷纷抬高了脑袋,恨不得贴到秦老将军脸上去,仔细瞅一眼这位功臣是否当真如他所言的公正清廉。

秦老将军垂垂老矣,隔着盔甲也能瞥见那灰白的两鬓和胡须。让这样一位老者跪谢许些年轻百姓,若搁着平日里,是要折了寿数的。人群中的一些老辈儿面面相觑,眼中已是盈盈泪光,他们哪里听不懂秦老将军的真心呢。

“众将听令!”秦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耳畔嗡嗡地听见后方军士传来的镇山之语。

“末将在!”

“跪谢大楚百姓,叩谢大楚之王!”

“从将军令!”

两侧的百姓个个睁大了双眼,且瞧着这视野中的年迈将军,领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冲着四方之天,两侧诸人深深叩首。

太子双眼一眯,秦老将军跪拜的方向正好是他,但又实则不是他。这样的君臣大礼,说是合礼数不错,可这大礼跪长辈、跪君王,他一个年纪轻轻的王室公子,哪里配得上秦老将军和一众将领的大礼了?他忙在面上铺满了笑意,微微偏离了大道正中,快步上前扶起伏于地上的秦老将军,连声劝道:

“老将军这是作何,将军乃大楚之功臣,父王同诸位百姓皆感念老将军辛苦,这才遣了本宫相迎。”

老将军心底不仅一阵冷笑,这般大的阵仗,引得周遭百姓以叩拜之礼相迎,是要给秦家军叩上多大的不敬之罪,事到如今竟还扮起了好人来。

他们秦家可不是傻子。林家人的好谋算,秦老将军也不是头一遭领受了。

“老夫知太子殿下并无他意,但此番福气,老夫实不敢受。”秦老将军说着在太子的搀扶下起了身,其他人却还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曾动过。

“将军说笑了,”太子面上笑意盈盈,叫人如沐春风,“还请诸位都先起来,哪有这凯旋之际,军民互相跪拜的道理,到让本宫难做了。”

此话一出,周围稀稀拉拉地有些百姓这才站了起来,秦老将军脸上方挂上了敷衍的笑意,一抬手,便是整齐的兵甲之声。

面前的这只笑面虎太子,他的生母便是王上的正宫王后,当年秦老将军爱女之死,明里暗里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虽则王后多番有意拉拢秦家军,但是数次都因着当年之故,秦家军从未有所表态,甚至对此十分厌恶。反而是三公子楚恒,纵然因着血脉之由和秦家军多以亲近,也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破了大天,秦老将军与这家公子谈谈天说说地,第二天又去那家公子家里溜溜猫逗逗狗,向来都是懒散随性的状态,同时又十分疏远太子。因此在王后眼中,秦家军一直是个别扭的存在。

他们不过是领兵打仗的粗人。

怎能习惯的了京中贵人的权势之争。

秦老将军这样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葬身深宫,如今身边就剩了个还算得力的孙子、一双战友的遗孤,哪还求得了其他。

“秦老将军这边请——父王早些时候便吩咐了,让诸位将士各自歇息,若家人亲眷居于玉京之中,自是随时可来探望。倒是秦老将军,父王已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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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秦家军城外驻营,整顿人数之后轮次休沐五日!众将听令!”秦老将军面上容光焕发,似乎霎时年轻了几十岁,声如洪钟地吩咐道,“出城!”

“从将军令!”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微微抬头,记下了秦老将军身边与老将军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悄悄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入巷子里,转瞬间了无踪迹。

……

楚恒悠悠转醒,鼻翼间还残存着似有似无的药香,整个人都像是被这股气息浸泡着。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头顶这片挡光的帷帐从两侧倾泻而下,挡住了三侧的光亮,仅剩的一侧也被一名女子挡住,倒有些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白姨用襻膊束起了宽大的袍袖,有几分做活女工的模样,让楚恒顿增不少心安。她一手捏着细细的银针,另一手则是在楚恒白皙的手臂上摸索,找准了一处便迅速地扎了下去,随即又轻转着针身,调整深浅。

楚恒的目光越过白姨,望向更远些的地方。屋内门窗紧闭,一丝光亮都钻不进来,唯独只有一侧的烛火闪动,叫人眼晕。他又扫过桌上一成不变的茶盏陈设,目光落在不远处亭亭伫立的女子。

她垂眸立于不远处,白裙皎洁,朦胧水汽间似身后烟霞轻拢,粲然生光,哪似凡尘之姿。

“看什么看,眼睛都看瞎了不可,”白姨又是一阵扎下去,故意扎在楚恒的痛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醒了便到处看,也不知这双眼睛是做什么使的。”

这话分明是无理取闹呢。

“白姨……”楚恒讨饶地轻唤了声,此刻浑身无力,是当真没法子动弹,偏生又遭了这要命的疼来,“我不过想看看,大寒回来了没有。”

“要回来早回来了,这俩兄妹一天到晚跟在你后头,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能丢了。”白姨又怼回去了一句,回头唤了身后的女子上前来,吩咐道,“这些针莫去动他,待过了一盏茶时间,再尽数拔了,方可恢复些气力。”

“白姨且放心,我有分寸的。”珈兰应声道。

“我自然知道你有分寸,但这小子没什么分寸。”白姨冷哼一声,“上回我替他扎的针,自己胡乱拔了不说,还又去外头跑了一圈回来,没叫得我气死,倒叫得我给他累死了。”

“白姨,若非有急事——”楚恒挑了个时候开口,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身上还一阵阵地泛寒,“我也不会——”

“什么不是急事?我还急着回去晾我的药,还急着回去睡回笼觉,哪经得住你这一次一次的折腾了?我真是昏了头才同你这般唠叨,且由得你去了!”白姨一甩袖子,也顾不上珈兰在一旁候着了,直接一把拎起自己的药箱便往外走。临了临了,终归还是抛出来一句:“伺候他吃药!”

珈兰轻笑,微微侧过眸子,袍袖轻掩红唇。

楚恒心中松快了不少,目送着脾气如此不耐人的白姨出了门,方注意到珈兰那双弯弯妙目。他和珈兰,还有白姨,应当是二十四使之中少有的关系亲近之人了,其余的多端着上下级的架子,鲜有与她们这般亲近的。白姨与珈兰同出南郡,一个是南郡出身诸国闻名的神医,只脾气古怪不曾受人所用,一个是那年在废墟里……捡来的孽缘。

他动了动冷得发僵的手指,倒牵出身上数处的刺痛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敢妄动分毫。身上那些针刺入的穴位就好比有冰锥入体,白姨每回都想尽了办法折腾他,唯恐他身上病痛不够难耐。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杂乱无章地在四下乱窜。方才药浴的水盆一直没被撤去,仍有余温的水如今尚不断冒着热气。若是大寒站在这里,恐怕是周身都要热的覆上一层汗来。

“我瞧着,白姨还是老样子。”楚恒回正了面庞,出神地盯着头顶的一片帷帐,眼中的光辉逐渐消散了些许,转而蒙上数不尽的疲惫和痛苦,“我以为,你回来,会让白姨改变些许的。”

“白姨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你且不听她说些什么便是了,”珈兰缓步靠近楚恒,在他床边的脚踏上缓缓跪下,“白姨同意说,即日起,主上的餐饮,医药,皆由我管上些。”

“白姨的话,想来我倒是不得不遵了。”楚恒阖上双眼,面色苍白如纸,只隐隐泛出的微黄还昭示着他的生机。

珈兰顿了顿,抬手将他额角的汗珠擦去:“可是,奴听白姨说,奴不在的这些年……”

他心头一怔,双手有些细不可闻的轻颤,暴露了心底的情绪。

“你并不听她的话。”

珈兰的身上是浅浅的兰草清香,数十年如一日。她似乎格外爱惜这类花草,常以此沐浴熏衣,惹得春日里的蝴蝶也能为之倾倒。自然之物尚且如此,楚恒本就难以超脱乾坤,又如何耐受。

这般舒心的气息,从她跪下的那一刹便席卷了他身畔的空气。难闻的药味中混入了珈兰久违的气息,像是久旱逢甘霖,舒服得浑身上下无一不放软下来。她瞥见楚恒眉间逐渐散去的紧绷和苦楚,以为他是累了,不再说话,只凑近了一些,胳膊搭上了床沿,侧过眸去看窗上印出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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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日光从她完美白皙的颈间滑落而下,越过肩头,一泻而下。

“兰儿。”他忽然开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贪恋地缓缓吐出。

“嗯?”珈兰回眸,发上的素雅流苏晃了晃身形,发出细不可闻的珠翠声。

“小寒同我说了,我想着,要不你且替她几日,如此……”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暖地挨在床畔。

世上女子,唯此一位。

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

玉京王城内。

身着蟠龙金色长袍的老者愤愤地将桌上奏折往案上狠狠一甩,复又十分泄气地往后一靠,仰头瘫软在木质镀金的雕花龙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屋内焚着名贵的龙涎香,香炉就安置在一侧的小方桌之上,一团团向外吐露着口中香料的浓郁。屋内零星站了几名再规矩不过的宦官,一一垂低了项上那颗脑袋瓜儿,只怕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屋外也是安静如鸡,虽则远处的许多殿宇都早已熄了灯,困倦的夜色里却跪了一排精神百倍的奴仆于君王殿前。寒风从宫墙的夹道里呼啸而来,急冲冲地灌入外头那些人的脖颈之中,冻得他们直哆嗦。可纵然面对这样攻击性极强的夜晚,这些卑微安静的仆从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竟是喷嚏也不敢打。

安静得可怕的宫门外,缓步走来一名面色红润的老者,垂垂老矣,应是足足的知命之年。他在这些人中扫了一眼,并未瞧见这些小宦官的领头者,便干脆直接在殿门外的正中央跪下,眉眼间染尽了风霜和睿智。

“王殿,老臣司马,特来求见。”

回答他的是一成不变的风声和万籁俱寂的天地。

他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有神,似有什么精气神在冥冥之中压制了体内的疲惫。分明这时候司马相国可以在自己府上安然就寝,到次日早朝时再来觐见,如此匆忙倔强地求见,必然是有他实在看不过去的事,亦或是十万火急的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