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闻玉一时怔在那里,袁从简侧首斟酒,不欲多言。
她便也慢慢正坐在一侧,只看着他一盏一盏的仰头灌着。
那时少女怀春,错将自己当做了故去的卫氏女。是啊,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卫氏女,都想嫁给这个袁氏郎。
哪怕他神情冷淡,实在谈不上温和,哪怕听到这句话,她满心里想的,却也只是他果真重情。
人心贪婪,她早已经将这句话抛在了那里,料定了自己能捂热他的心,再与他做卫氏女与袁氏郎,她料定自己与他会是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时至今日,她才如同兜头淋了一盆冷水,认清他重情之后的凉薄。
哪怕她为他养育儿女,在他面前,也只有本分两个字。
谢闻玉一面将心里的苦楚压下去,一面道“我也只是在做妻子该做的事。”
等她出来了,方才叫了服侍的人问话,听到卫氏女,谢闻玉再也忍耐不住了,低喝道“掌嘴!”
待婢女扇了自己一巴掌,她又回了神,说了声罢了,才颓然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许久才道“他待太子都那样不假辞色,为了一个死人,养着这样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可婚事是她主动求的,苦果自然也要她一口一口吞下去。
她一面爱慕他这样的重情重义,一面又这样恨他重情重义。
这样想了,谢闻玉倒是强撑着两分笑意把婢女拉起来,“故人已逝,我何必计较,况且……他也实在可怜。”
凭借一把银枪闯出一身荣宠,宛南卫家郎的盛名传到京安,多少女儿堵在他的马车前掷果。
到如今,环顾左右,尽是些攀权富贵的小人之流。
幼时丧母,年少失孤,教导他的阿姊,一起长大的庶弟,也都早离人世,举目四望,孑然一身。
他心中惦念旧情,哪怕明知不宜也毫不顾忌,她实在不能也不该计较什么。
袁书凝和小太子过来时,袁从简正撑着头坐在那里假寐。
听到他们二人的动静,袁从简便睁开了眼,袁书凝挪到他身边,叫了声阿耶,袁从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今日读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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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书凝记着阿娘的话,将自己读过的书背给他听。
听完了,袁从简才说了声很好。
起身时将她抱在了怀里,“你陪大郎玩,阿耶明日再找你。”
袁书凝只点头,行到小太子身侧,袁从简伸手将他牵住了。
这是他第一回这样亲昵,小太子僵着手,亦步亦趋跟着他。
月色柔和,他的身形朦胧,走路尚有些不稳,酒气萦绕间,小太子只听到他说“我自愧。”
翌日,袁从简正与客卿商议燕王遗孤的事,一路行到书房,一开门,就瞧见两个孩子各有各的‘体统’,一个在青瓷瓮里,一个在书桌底下。
袁从简的视线落在了小太子身上,四目相对间,小太子哆嗦一下,自觉的爬出来,乖顺的等着他的训斥。
袁书凝被客卿抱出来,立刻就乖巧的站到了小太子身边,可怜巴巴的叫了声阿耶。
客卿一面忍着笑,一面转身出去了,顺带关上了门。
袁从简弯腰将两人发间的蛛丝捻了,方才道“我不许人进这间书房。”
小太子眼睫一颤,抖着声道“我知道。”
袁从简并未言语,小太子连忙解释,“我们不小心的。”
内情如何,是谁指使,袁从简心中明了“往后决不许再进来。”
说是嘱咐他们两个孩子,倒不如是说给谢闻玉听,外间的客卿心领神会,自觉送话去了。
袁从简说完便叫人将他们带出去。
偏偏袁书凝一动,墙上挂着的画轴哐啷一下滚到了袁从简的脚下。
小太子眼看着他的脸色冷下来,心中只道不好,刚要替袁书凝遮掩过去,就听袁书凝道“阿耶,她是谁?”
他弯腰将东西捡起来,画像保留得极好,只是江全多雨水,时日久了,到底是有些倒了色,画上的人一双眼沁着红,像是染了血色,他胸中苶然生出一股闷痛。
那些筹谋的时日里,他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她面前聊叙心事。
说是聊叙心事,更像是交代。
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无法打消圣人的猜疑,所以无论卫家求什么,他大抵都是应的,唯有他们蠢得叫圣人猜忌不了,此事也就揭过了。
这么多年,卫家上下被圣人盘查得清清楚楚。天命之说,终究被他钉死在了沈素洁等人身上。
设计卫斯渺被贬,是保命之策,他将这一切都坦荡的告知卫亦舒,她也从不言语,静静看着他。
每每行经宛南,他总要去那个破庙里看一看。
破庙已经荒芜,他站在山巅,俯瞰宛南时,想到的,却是卫朝安。
多年前他不懂得卫朝安的以身入局,只觉得荒谬。
可真的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真正认识了卫朝安。
娶妻生子,庇荫江全,力行国事,教导太子,为人子,为人臣,桩桩件件都合宜相称,无可指摘。
年少时所求,此生已得圆满。
偶有酒醉时,他似醒非醒的梦见成婚时的事,那时她腿伤未愈,被他送到婚房,这一路走得太急,跨台阶的时候不提防被她的裙摆绊了一下,那一下实在狼狈,她便笑他吃醉了酒。
这实在狼狈太过,以至于如今想起时,还存着些懊恼。
其实梦中所见,更多的是在卫家小住时的事,二郎与三郎在下棋,争执着该下哪一手,从管带着从筠在海棠树下数蚂蚁。
卫斯越陪她看书,偶尔会谈起什么,唯有他孤身坐在一旁,谁也不理会他。
是日风清,海棠花裹在风里,吹到每一个角落,等风停了,花雨也停了,他回首看向他们的时候,只余满堂空旷。
从筠病故后,他鲜少做这些梦,时日久了,他连二郎三郎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
卫斯渺恨他,酒醉时便斗气要他去接,他有时过去,便听他在醉梦中喊卫斯越的名字。
酒醉见故人,他便也学着吃酒入梦。
可梦醒了,他依旧是袁从简。
卫家于家的生路他抢出来了,卫斯渺的命他保住了,背德的秘密再无人知晓,该履行的承诺,他都做到了,但有愧疚,却无亏欠。
两个孩子被带走了,只有一片空寂,他稍稍抬眸,便是满目苍绿,院子里的青梅树枝繁叶茂,葱郁得好似一下要将院子的天遮起来。
他想起卫斯越同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静谧,她趴在卫斯越的背上,伸手摘了一片枝叶在手里把玩,神情轻快喜悦。
卫斯渺其实说得很不错,他确实是个小人,同那个名声在外的圣人一样,质非文是,貌是情非。
舍弃二郎三郎,是为了夺人心,要恩情。
舍弃从管,是为了东宫之位,为了侍中之权。
舍弃她,是为了诛杀燕王逆党,为了卫朝安的秘密,为了了断私情。
想得久了,他好似真的看见她站在树下,笑盈盈的看着他。
她自然不会这样看着他,抱柱的是尾生,殉情的是卫斯越,而他,是袁从简。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问他“袁从简,你还记得她吗?”
风声擦过青梅树的枝丫,吹得轻轻作响。
“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