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格雷斯蒂尔一家

“非常乐意。”她答道。

“弗洛拉,埃文先生,”格雷斯蒂尔大夫边喊边大步朝他们走来,“怎么回事?”

格雷斯蒂尔小姐有点儿不知所措。对她来说,父亲和姑姑对阿什福德先生的首肯是至关重要的。她可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怀疑埃文先生有什么过错。她假装没听见父亲的问话,转而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特别想去圣乔治信众会会堂看的油画。“离这儿真的不远。咱们现在就走。我希望您也一块儿去,好不好?”她问阿什福德。

阿什福德冲她无可奈何地一笑:“我还要干活呢。”

“写 书?”格大夫问。

“今天不写。我正琢磨如何发掘以前的法术,好召唤仙子做我的助手。我已经试过数不清多少次,试过数不清多少种办法了。当然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成果。不过这正是当代魔法师的困境!当初英格兰是个三流巫师都手到擒来的咒语,到了现在就变得高深莫测,简直谁也别想再效仿。马丁·佩尔当年有二十八位仙仆,我若是有一位就要庆幸了。”

“仙子!”格家姑姑惊叫道,“无论怎说都是些特别奸猾的东西!埃文先生,您当真肯找来这么个麻烦,自讨苦吃?”

“我亲爱的姑姑,”格小姐道,“人家埃文先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格家姑姑还是担心。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她提到德比郡的一条河,这条河流经她和格大夫自小长大的村庄。河水很久以前被仙灵下了咒,壮美湍涛化作涓涓细流。虽说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当地人仍记恨在心。他们仍把本可以建成的作坊、工厂挂在嘴上——假如河水够大、能满足需求的话。4

阿什福德礼貌地听着,待姑姑说完,便说道:“哦,那是当然!仙子天生就是一肚子坏水儿,极难驾驭。假如我召唤成了,我一定要小心来的这位仙子——或者说这些仙子——曾与何人为伍。”他看了格雷斯蒂尔小姐一眼,“不过,仙子法力强、见识广,他们的扶助可不是我等魔法师随随便便就能舍弃得了的——除非你是吉尔伯特·索恩。世间随便一位仙子,他脑中、手上、心间的魔法哪怕是史上最宏伟的魔法书库都盛不下。”5

“有那么多魔法?”格家姑姑道,“嗳,那真不得了。”

格大夫和格家姑姑祝阿什福德魔法研究得顺利,格小姐则提醒他别忘了说好这几天要陪她去看一台钢琴,听说是天使广场附近有个收古玩的正在出租。随后,格雷斯蒂尔一家便继续当日的娱乐,而阿什福德则回了自己位于百合圣母堂广场的住所。

如今走访意大利的英籍绅士,大多要作诗、撰文或画上几笔,记述沿途经历。打算把房子租给他们的意大利人早有先见之明,提供的房间都符合上述要求。比如阿什福德的房东就腾出顶楼一间黑洞洞的小屋专供租客使用。这间屋里有张年代久远的桌子,四条腿雕成四头狮鹫;还有一把船长椅,一座教堂里那种彩绘木橱,以及两三尺高的一尊木头人像立在根柱子上——雕像微笑着,手上拿个红而圆的东西——也许是只苹果,也许是颗石榴,或者也许就是枚红球。很难想象这样一位男士来自何方:若是从教堂搬来的圣像,表情似乎太喜兴了一点;若是用作咖啡馆的招牌,又不够滑稽。

阿什福德发现柜橱里很潮,尽是霉点子,于是弃之不用,把 书本稿纸往地板上堆得一摞一摞的。那尊木头雕像,他倒把它当个朋友似的,研究过程中,时不时冲它发话,例如:“你怎么看?”“用唐卡斯特还是贝拉西斯,你说呢?”6或是“怎么样?你看到他了吗?我没看见。”有一次,他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哦!你给我闭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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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一张纸,往上草书咒语一道。嘴唇开合,与一般魔法师诵读有魔力的字句时无异。念完了,他往屋里四下环视,就仿佛以为屋里还有个别人。可无论打算看见谁,他都没看见。他叹了口气,把手上咒语揉成个球,往那尊小木雕像身上一掷。随后他又拿出一张纸——做了些笔记——查了本书——从地上把刚才那团纸捡了回来——将它抹平整——对着研究了半个时辰,与此同时手一直在揪头发——又把它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不知哪里有口钟在敲,声音悲伤、孤寂,令人想起荒芜凄寂的所在、黑沉的天空和虚无。阿什福德一定也受了这般感染,心神涣散起来,停了手上的营生,往窗外看去,像是要确认一下威尼斯城并未突然化作空寂清幽的废墟。然而窗外的景致是一如既往的嘈杂热闹。碧水映金光,广场上人头攒动:来百合圣母堂参拜的威尼斯太太小姐;奥地利士兵挽着臂四处闲逛,什么都看;店家一个劲儿把货物向他们推销;小孩子打闹、讨钱;猫咪忙着它们不可告人的勾当。

阿什福德回过头来继续研究。他脱了外套,卷起袖管,出屋拿了把刀和一只小白脸盆回来。他在自己胳膊上用刀放了点儿血,把小盆放在桌上,看里头的血可够了。然而失血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强烈:他一阵头晕目眩,撞了桌子一下,小盆掉在了地上。他用意大利语咒骂了一句(这语言骂人特别合适),然后四处寻摸东西把血擦干净。

当时桌上正好放着一团白布,是刚结婚那几年阿拉贝拉给他缝的一件睡衣。阿什福德不明就里,伸手去够。差一点就抓住的时候,史蒂芬·布莱克从一片阴影中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块破布,递过去后还跟着微微一欠身,对于调教得好的用人来说,这就是第二天性。阿什福德接了破布去抹地上的血(有点儿越抹越脏的意思),像是根本没发现史蒂芬也在屋里。史蒂芬捡起那件睡衣,把上面的皱褶抖落开,仔细叠了,平平整整放在屋角一把小凳上。

阿什福德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胳膊上刚割破的那块撞上了桌子角。他又骂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他到底打算干什么?”史蒂芬·布莱克压低声音问。

“哦,他这是努力想把我给召唤来呢!”满头白毛的先生大声表明,“他打算把各种各样关于魔法的问题拿来问我!不过咱也用不着悄声细语的,我亲爱的史蒂芬。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你。他们真是荒唐,这些英格兰的魔法师!他们无论干什么都绕这么大圈子。告诉你说,史蒂芬,看这家伙施法术就如同看一个人反穿外套、蒙着眼罩、头上扣个水桶还打算坐下吃饭!你什么时候见我玩过这些毫无意义的花样?我什么时候给我自己放过血,什么时候在纸上划拉过字?我要是想干什么,直接对天发话——或者对石头、阳光、海洋——无论什么,客客气气请它们来帮忙。千万年前我便与这些强大的精灵结盟,于是它们接了我的令就巴不得赶去完成。”

“原来如此,”史蒂芬道,“不过,这魔法师就算冥顽不灵,也还是成功了。不管怎么说,您已经在这儿了,先生,不是吗?”

“是啊,大概是吧,”白毛先生话音里带着烦躁,“可这也掩饰不了他召我来的法术又笨又粗糙!何况他又能落着什么好?落不着!我就是不让他瞧见我,他也不懂得如何拿法术来治我这招。史蒂芬,快!快去翻翻那本 书!屋里一丝风都没有,要是书动起来,他死活都摸不着头脑。哈!快看他眼睛直勾勾的那个样儿!他隐约觉出咱俩在这里,可就是看不见。哈哈!看他都气成什么样儿了!快去狠狠掐他脖子一下!他准以为是蚊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