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柳烟桥【上】

凤衔柳 妖妖洞 3932 字 12天前

从我有记忆起,我爹和我娘就没有分开过。他们好像是连生命都连在了一起,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娘走了,他舍不下她,也要跟着她去了。

“芃芃……你去……去……”

他一遍一遍抚摸着我的脸,无神的眼睛里只有泪光闪烁。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有些急切地想为我找一个出路,可我向来主意多的爹爹,最后却是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干涸的皮肤砸在地上,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本就蜡黄的脸竟不受控制开始抽搐,我知道他是忍不住哭。

“芃芃……好好活下去……”

他像是终于绝望放弃寻找答案,只扯着沙哑的嗓子嘱咐我,

“你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同我说,但最后也只捡出几句:

“不要仇恨,不要害怕……”

“芃芃,记住爹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要勇敢……”

“别怕……”

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脸,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他最后的记忆,他的声音微弱得我几乎听不见:

“别怕……”

他一遍又一遍嘱咐我不要害怕,可我听了,却只想掉眼泪。

“芃芃,别哭……”

他伸出手想擦去我的眼泪,

“要笑……”

还不等那只手碰到我的眼尾,就重重落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我没去叫他,也不敢去探他的呼吸,甚至没有哭,就好像,只要我不做这些,我爹就还在,他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安葬一个成年男子,只能找来枯枝将他冰冷的身体盖好,然后安静独自离去。我不敢再回那个地方,我怕自己不够坚强,我怕自己回头,我怕我看一眼,就再也活不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没有爹娘漫长而寒冷的夜晚的。我的世界里,所有的色彩似乎都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老天也能把我带走,可是不行,我爹娘要我活下去。

夜真黑啊……

我不自觉想起我爹那首不入耳的歌:

月儿弯弯,星儿闪闪,谁家娃娃,泪花串串……

天儿秋秋,虫儿啾啾,谁家娃娃,哭鼻羞羞……

我爹总喜欢逗我,晚上不让我出门,说外面有会吃小孩子的妖怪,我被吓得睡不着,他还要编首歌来笑话我,我娘就操着吴语嗔他两句,然后把我抱进怀里,唱着江南小调哄我……

明明我爹走的时候我都能那么平静,我甚至可以好好掩盖他的尸身然后自己离开,可是想到这首歌,我却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哭。

小主,

他们用两条命才换来我的命,我怎么能让他们的所有努力与付出白费?

可是爹……娘……我不想活……我真的不想活……

对不起爹,我还是没有那么勇敢坚强……

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家了……

爹……我到底该去哪儿?

娘……我该做什么?

我……到底该怎么办?

……

这世间会有多少人憎恨人伢子?

我不知道。

在最无助绝望的时候,我遇见了他们。他们用惯用的手段将我迷晕绑走,然后将我丢入孩子堆里。

听起来似乎不算什么好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似乎是不能更糟了。

父母双亡,又被人伢子掳去。

但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是最不幸的幸运。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一个自小娇养又突然失去一切的孩子,没有父母,没有倚靠,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又必须活下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这个世界在我爹合眼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变了。

我以前从来不曾考虑过活着会有多难,就像我以前也从不会考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一口吃的和一口水。

说起来真是可笑,是人伢子,给了我活命的机会。

尽管他们像野兽一样把我和那些孩子赶到一起,推搡打骂。我也并不是很恨他们。

我看着身边那些孩子们,有的哭泣,有的绝望,有的愤怒。而我,却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悲伤,又喜悦。

人伢子的鞭子抽在身上明明那么疼,他们给的窝头明明那么硬,可我竟然有些窃喜。

或许我是疯了。

可老天……我的日子居然有了个或许还算久远的目标——

活下来,逃出去。

……

跟人伢子呆在一起的日子总让我有种割裂感。

我爹想带我离开京城,可我兜兜转转又慢慢朝京城靠近。

见不到爹娘,听着周围孩子的哭声,我总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拐了,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相比起其他孩子,我是多了些自愿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总是忘记这件事。

我经常会恍惚,看着自己的衣裳,想着为什么不是红色,只有穿红色我爹娘才能一眼找到我,然后又突然记起,我的衣裳早在逃亡时就被我爹换下了。

我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想着,我待在这里这么久,爹娘在外面该有多着急,然后又突然想起,哦……我早就没有爹娘了。

我一边恍惚,一边慢慢适应接受,等我完全适应自己无父无母的身份时,好像也感觉不到痛了。

只是,我似乎也并不是很想离开了。

自从发现我会跳舞,而且比其他孩子更为乖顺,人伢子就几乎不打我了。

我曾与野狗夺食,花了半天从它嘴里抢下半个馒头,不过那是很幸运的情况,可在这里,我一次居然可以得到两个窝头。

这里似乎比外面要好得多。我这样同自己讲。

可同时,我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我麻痹自己的手段。人伢子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人,我不过是他们用的比较趁手的赚钱工具。我早晚会被卖出去,或许是给人当童养媳,或许是卖去给人当媳妇。如果最后没人要我,我会被打断腿或者被卸下一条胳膊放到街上去替他们乞讨。

我不过是在逃避,懦弱地逃避外面那个没有爹娘的世界。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我忘记过了多久,在那个地方,我对时间没有概念。

我好像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