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亦舒听着斯渺与她讲的这些,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骑着马的袁从简身上。
除去长子,没有父母给儿子戴孝的,也没有长兄给弟弟戴孝的。
他身上却早已换上了棉麻素衣,只外面依旧穿着白色的轻裘遮掩。
爱重之心,非亲近之人不能体会。
两家的车队,却只听得到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无一人开口。
赶到京安时已经天黑了,晦明之际,她第二次看见了那条被她听错名字的河。
黄泉河。
一行人没有停留,径直往城内去,比起之前的‘安检’,这一次盘查的更严密些。
除去三队人马盘查,还会拉来几条狼狗过来巡视。
不多时,就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过来,先是与袁家父子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来到了卫斯渺这里。
卫斯渺随手便将车门关上了。
“侯爷稍等片刻,小人即刻叫人放行。”
“不必,我阿姊大病未愈,你叫几个手脚轻快麻利的来。”
卫亦舒听得对方连声说了是,很快就有四个穿着禁军侍卫服的女子过来。
行过礼,便有一人上了马车。
仔仔细细检查过马车上所有的角落,便看向了卫亦舒。
“女郎,属下冒犯了。”
说罢,就伸手在她衣袖裙摆间摸索了片刻。
“女郎的腿脚不便么?”
卫亦舒还未答话,外面就有人呵斥道“检查完了,还不下来!”
女子迟疑稍许,还是下去了。
“你脑子做什么用的?方才我还提醒你检查完了就下来回话,谁叫你去问话的?”
“若不是眼下城防,要你们这些女人过来有用……”
后面无非是些诘问她的话。
卫亦舒听得刺耳,便开口道“这不过是她的分内之事,长官不必如此苛责。”
外面的人便道“还不多谢女郎?”
卫亦舒便不再多言。
直到他们进了京安城内,卫亦舒才道“我记得从前他们隶属禁军司下,不是上下级。”
“阿姊不要想这些。”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于冷硬,他又道“如今禁军被圣人重新整饬,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
她还未答话,他便打开门,钻进一个脑袋来,可怜巴巴的瞧着他。
她一时失笑,“你这又是做什么,他们叫你侯爷,你还这么孩子气。”
见她展颜,卫斯渺便跟着笑。
到了京安北门,那里早已经有人等着了,袁从简也下了马,正与人说着话。
见他们来了,男子即刻换上了笑颜快步过来,“竹如竹如,你叫我好等!”
卫亦舒被他从车上背下来,放在了车椅上,由人推着。
卫斯渺稍稍侧身,卫亦舒便露在了人前。
男子先是诧异,很快又回过神,重新看向了卫斯渺。
“圣人催促你几次,终于叫我等到你了。”
卫亦舒依稀记得,他是卫斯渺从前的好友。
卫斯渺见了他,方才扯了两分笑意出来,“阿姊行走不便,所以晚了些。”
男子道“既然到了,就随我等去面圣罢,恰好与明仪兄一道。”
袁清素由刺史上迁为荣国公,另有宫中车驾接走了。
男子说罢,便看向卫亦舒,“今上欲表彰几位贵女,卫女郎亦在其中,请女郎随我一同进宫。”
卫亦舒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诧异了片刻。
袁清素这样的重臣进京,必定是要君臣会谈的,加上袁从简这样的新晋年轻子弟,少不得要见上一面,怎么抽得出时间见她们。
正想着,男子就已经离开了。
袁从简过来与他们同行,见她思忖着,便道“如今诸事繁杂,圣人未必会亲自见过阿姊。”
“原来如此。”
她说得不甚在意,袁从简便不再多言。
果然,进了宫,她就被宫人用马车从另一道门带进去了,除了她,还有七八辆马车在前面。
她匆匆看过两眼便倚在车壁上出神。
只听得到外面宫人的声音换了一波又一波,门开了一道又一道。
泛着陈朱色的宫门被两个宫人推开时发出闷闷的吱呀声,让沉闷死寂的宫院平白添了几分阴森来。
她一时恍惚,不防车门被突然推开,外面两个年长的宫人低眉顺眼道“贵女请移步。”
卫亦舒慢慢起身,撑着车壁往外挪。
挪到外面时,才被两个宫人扶下来,送到了轮椅上。
她来时最后一个,到的时候也依旧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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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太后这里时,外面已经站立着七个模样姣好的少女。
见了她,都一时停住了话头,好奇的看了过来。
直到她走近了,卢昭昭欢喜道“卫阿姊?”
卫亦舒抬头看过去,见是她,下意识便扯出了些许笑意。
“卢女郎。”
卢昭昭从女孩儿堆里出来,看了又看,“我听说你旧疾复发,没想到这么严重。”
说完便转头道“卫阿姊就是长信侯的长姊了。”
几个女孩儿听见这个名字,都像是松了口气般,虽然仍是好奇,却不再盯着她的脚看。
正热闹着,几个宦官请她们进去。
到了内殿,卫亦舒本欲起身,却被一个宦官拦住了,“卫女郎不良于行,太后特许免了你的礼。”
卫亦舒便不再勉强,口头上说了句请安的话算是应付过去了。
内殿中燃着香,厚重的熏香下夹杂着药味,幽静中又裹挟着几个宦官的目光,让这几个年纪并不大的女孩儿更加不安起来。
正想着,太后便被搀扶着出来了。
面容温婉,然而倦怠之色浓重,她不曾言语,只将几个女孩儿扫视了一遍。
“起来罢。”
众人拘谨着入座,太后也只说了些她们父兄的政绩,言语间甚是褒奖,不过褒奖之余,又添了两句训诫。
茶水更换了两盏后,太后便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卫亦舒行动不便,便落在了最后,正要走,忽然听到外间有宦官进来奉旨请安。
太后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了卫亦舒身上,又很快移开了。
“陛下国事繁杂,不必理会华熙的话。”
宦官看了一眼内殿,确认无外人停留,方才道“圣人命奴婢请太后安,二则长信侯此次有大功,上书为长姊求诰命。”
太后微微点头,“此事陛下已经同我说过了。”
宦官又道“圣人有几句话要问卫家女。”
太后看向一旁搀扶着她的女子,“现如今百废待兴,你该懂事些。”
华熙委屈道“母后,我怎么敢这个时候去叨扰阿兄。”
此刻圣人要人,太后也不欲细问,只摆摆手,起身走了。
宦官这才向卫亦舒微微欠身,“卫女郎请随我来。”
说着就已经动手将她往外推了。
卫亦舒蘧然不安起来。
脑中响起的,却是沈素洁的声音。
她的直觉总是准的。
经过长长的禁军仪仗,她被推到了到了春和殿,还未进去,便一眼看见了殿中跪着的人。
素白的中衣上满是受过刑罚留下的血痕,一道一道,从肩膀到肩背,血迹仍然往外浸着。
她停顿得太过异常,在这样森严的宫闱中更是醒目。
“卫女郎,请圣人安。”
宦官悄声提醒她,微微用了些力气便将她扶了起来。
卫亦舒下意识抬头看向高位上的人,黑色的常衣上滚着金丝绣的龙纹,再往上,便是一张艳过牡丹压过海棠的盛颜。
凤眸中裹挟着寒意,只一眼,便叫她立刻从容貌的冲击中拉出了神思。
她勉力撑着进了殿,然后恭敬地跪在地上请安,直到冰凉的地砖将她的腿骨冻得发疼,才听到一声起。
公孙卞真打量着她,看见沈素洁巍然不动,笑意更深了些,只是显得愈发的薄凉。
“你就是卫氏女?”
卫亦舒抬起头,垂着眼眸回了声是。
公孙卞真不再开口,一旁的京兆尹向他行完礼,方才走到她面前。
“圣人着人审问逆党,却搜出了一样东西。”
这样的问话,这样的场合,还能是什么呢。
“一张签着宛南卫家与逆党沈素洁姓名出身的婚书。”
卫亦舒慢慢抬起眼,看向这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心的男主。
假使她谨慎,她不该这样大胆的窥视圣颜。
假使她畏死,她应该立刻否认这张纸的真实性。
公孙卞真如果真的怀疑卫家参与谋逆,不会私底下将她带过来与沈素洁对峙。
他并不需要让她现在死。
“我且问你,这一纸婚书,是真是假?”
卫亦舒心中竟有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她挣扎得太久,也在这一段时日的回避否认中痛苦压抑倒了极点。
“是真。”
公孙卞真微微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若非你是竹如的阿姊,是明仪的妻,是于朕有恩义在前的先长信侯之女,这一句真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卫亦舒没有说话。
京兆尹确认公孙卞真没有要说的话才继续问道“婚书,是你亲自签下的吗?”
断案从不是天子要做的事,只是他如今需要左膀右臂,需要卫竹如这样的能臣,需要袁家卢家这样的股肱之臣,不得不亲自将这件事了结在此地。
卫亦舒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不是,外面的宦官就会适时进来,然后出宫,与袁从简成婚。
可她太了解沈素洁,了解他的自我,了解他是一个多么偏执的人。
她沉默得太久,答案也在无言中说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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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一时觉得她蠢笨,忙意有所指道“可是罪臣沈素洁逼迫你签下的?”
卫亦舒攥着袖子,才要开口,就听沈素洁嘶哑的声音“她确为我强行逼迫签下这一纸婚书。”
她一时惊诧,侧头看着他。
沈素洁脸上还有刺字,鲜血淋漓,将他姣好的容貌毁得干干净净。
即便这样狼狈,他也依旧不徐不缓,语气悠然。
“我于三月设计,将她掳去了沈家幽禁,以刑罚逼迫她签下婚书。”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何等的嚣张,又是何等的张狂。
公孙卞真微微抬手,阻住了要开口呵斥的京兆尹。
笑盈盈地望着他“我叫人用尽刑罚,你不肯开口吐出一个字,现在却肯认罪,难得。”
沈素洁笑了笑,微微挪了下身子,想像素日那样正坐着,只是他髌骨被剜,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更遑论谈什么正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即便是殿下将天大的罪行安在我身上,某,也应得起。”
公孙卞真看了他许久,方才道“你以天子不仁来煽动人心,你不怕我给你定罪。”
他已然胜了,却无法叫史官将天子逼奸臣妇德行尽失以至于天下大乱的事实抹去。
沈素洁是德智无双的孝子,为了平母亲承受的屈辱,屈身事逆主,虽死犹有烈骨。
他谋逆是情有可原,他忠心是臣子本分。
他有错,世人却只记得他的孝,他的忠,记得的是天子的荒谬无德,天子的逼良为奸。
公孙芳和固然可以死,沈素洁固然可以死,可天家的威严与颜面不能死。
“倘若叫你以奸污贵女的罪名处死,沈素洁,往后百年,千年,沈字都会钉死在耻辱之上。”
一个性情高雅,声名在外的君子,一个连中三元,闻名天下的才子,却以最为人不齿的罪名所累。
沈素洁敛了笑意,抬头看了他许久。
公孙卞真也这么看着他。
“沈式安,你认罪么?”
他向来攻心为上,诡计阴谋不胜枚举。
却在今日甘愿跳进这个深井之中。
沈素洁的背微微弯下来,垂下眼眸道“罪臣自然是认罪的。”
卫亦舒至此才明白公孙卞真的用心。
她仰头看向他,阳光自外泄进来,叫他的面容格外的模糊。
公孙卞真并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外间刺目的阳光。
“朕要你游街之时,句陈罪行,向天下人告罪,向朕告罪。”
哪怕她早已厌恶透了这个荒谬的时代,却仍然在此时此刻生出了一股恶心来。
沈素洁侧目看向她,口中却问着自己的结局。
”圣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卫亦舒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许怨恨的情绪来。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凌迟处死。”
沈素洁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对着她惊诧而睁大的双眼,反而露出了些许笑意。
卫亦舒指尖微微发颤,在他转身之际,叩首叫住了他,“圣人。”
公孙卞真微微低头,辨不清情绪,“卫氏女,你该想想替你求诰命的阿弟,求你为妻的袁从简。”
卫亦舒一字一句道“妾想向圣人求一份恩典。”
“妾想向圣人求一杯鸩酒。”
公孙卞真只垂眸看着她,她亦跪在那里,恭顺地等着他的回复。
京兆尹适时上前,开口道“圣人确实不宜用重刑惩治皇族与士族。”
哪怕燕王谋反,也始终是先皇的子嗣,沈素洁等人,也始终是先皇点恩科的学生。
刑不上大夫,自古如此。
殿内一时静谧。
过了许久,方才听到公孙卞真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劝谏之策?”
他的语气淡淡,半分情绪不露,却只叫人心头猛跳,局促不安。
“袁从简呢?”
京兆尹松了口气,“都已在外面等着了,只等圣人传唤。”
卫亦舒被宦官再次送了出去,却并没有直接出宫,而是上了马车,穿过宫墙来到了另一处。
“这是羁押罪人沈素洁的地方。”
她打开车门,入目便是一个年少瘦弱的宦官跪在地上,便移目看向送自己过来的宫人“拿马凳来。”
出门时尚有暖阳,此刻天已经阴沉了,还夹杂着霏霏淫雨,袁从简撑着伞过来扶她,“我背阿姊吧。”
卫亦舒没有矜持,跪完了太后,跪公孙卞真,她的膝盖现在疼得如同蚂蚁啃食一般。
袁从简将她背好,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她,“卫阿姊没有想问我的吗?”
比如为什么公孙卞真突然要见她,比如比如公孙卞真口中的劝谏之策。
她倚着他,他背着她,添上忠孝卫氏女,守信袁家郎,情谊甚笃天作之合的传闻,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平和。
“我不介意。”
利用一次和利用两次三次,并没有什么区别。
况且,能够亲手杀他,也是给小红,福宝,如意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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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简却觉得胸口好似突然被利剑穿透了一般。
“从简,斯渺性格桀骜,秉性刚烈,却最是重情重义。”
“我亏欠他许多,实在还不了了,你看在两姓姻亲,合作一场的份上,多宽慰他。”
袁从简捏紧了伞,低低应了。
离幽禁的屋子还有一段路,他走得也并不快,伞面之下,他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