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1

长姊难为 葡萄茶茶 8373 字 6天前

卫亦舒听着斯渺与她讲的这些,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骑着马的袁从简身上。

除去长子,没有父母给儿子戴孝的,也没有长兄给弟弟戴孝的。

他身上却早已换上了棉麻素衣,只外面依旧穿着白色的轻裘遮掩。

爱重之心,非亲近之人不能体会。

两家的车队,却只听得到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无一人开口。

赶到京安时已经天黑了,晦明之际,她第二次看见了那条被她听错名字的河。

黄泉河。

一行人没有停留,径直往城内去,比起之前的‘安检’,这一次盘查的更严密些。

除去三队人马盘查,还会拉来几条狼狗过来巡视。

不多时,就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过来,先是与袁家父子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来到了卫斯渺这里。

卫斯渺随手便将车门关上了。

“侯爷稍等片刻,小人即刻叫人放行。”

“不必,我阿姊大病未愈,你叫几个手脚轻快麻利的来。”

卫亦舒听得对方连声说了是,很快就有四个穿着禁军侍卫服的女子过来。

行过礼,便有一人上了马车。

仔仔细细检查过马车上所有的角落,便看向了卫亦舒。

“女郎,属下冒犯了。”

说罢,就伸手在她衣袖裙摆间摸索了片刻。

“女郎的腿脚不便么?”

卫亦舒还未答话,外面就有人呵斥道“检查完了,还不下来!”

女子迟疑稍许,还是下去了。

“你脑子做什么用的?方才我还提醒你检查完了就下来回话,谁叫你去问话的?”

“若不是眼下城防,要你们这些女人过来有用……”

后面无非是些诘问她的话。

卫亦舒听得刺耳,便开口道“这不过是她的分内之事,长官不必如此苛责。”

外面的人便道“还不多谢女郎?”

卫亦舒便不再多言。

直到他们进了京安城内,卫亦舒才道“我记得从前他们隶属禁军司下,不是上下级。”

“阿姊不要想这些。”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于冷硬,他又道“如今禁军被圣人重新整饬,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

她还未答话,他便打开门,钻进一个脑袋来,可怜巴巴的瞧着他。

她一时失笑,“你这又是做什么,他们叫你侯爷,你还这么孩子气。”

见她展颜,卫斯渺便跟着笑。

到了京安北门,那里早已经有人等着了,袁从简也下了马,正与人说着话。

见他们来了,男子即刻换上了笑颜快步过来,“竹如竹如,你叫我好等!”

卫亦舒被他从车上背下来,放在了车椅上,由人推着。

卫斯渺稍稍侧身,卫亦舒便露在了人前。

男子先是诧异,很快又回过神,重新看向了卫斯渺。

“圣人催促你几次,终于叫我等到你了。”

卫亦舒依稀记得,他是卫斯渺从前的好友。

卫斯渺见了他,方才扯了两分笑意出来,“阿姊行走不便,所以晚了些。”

男子道“既然到了,就随我等去面圣罢,恰好与明仪兄一道。”

袁清素由刺史上迁为荣国公,另有宫中车驾接走了。

男子说罢,便看向卫亦舒,“今上欲表彰几位贵女,卫女郎亦在其中,请女郎随我一同进宫。”

卫亦舒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诧异了片刻。

袁清素这样的重臣进京,必定是要君臣会谈的,加上袁从简这样的新晋年轻子弟,少不得要见上一面,怎么抽得出时间见她们。

正想着,男子就已经离开了。

袁从简过来与他们同行,见她思忖着,便道“如今诸事繁杂,圣人未必会亲自见过阿姊。”

“原来如此。”

她说得不甚在意,袁从简便不再多言。

果然,进了宫,她就被宫人用马车从另一道门带进去了,除了她,还有七八辆马车在前面。

她匆匆看过两眼便倚在车壁上出神。

只听得到外面宫人的声音换了一波又一波,门开了一道又一道。

泛着陈朱色的宫门被两个宫人推开时发出闷闷的吱呀声,让沉闷死寂的宫院平白添了几分阴森来。

她一时恍惚,不防车门被突然推开,外面两个年长的宫人低眉顺眼道“贵女请移步。”

卫亦舒慢慢起身,撑着车壁往外挪。

挪到外面时,才被两个宫人扶下来,送到了轮椅上。

她来时最后一个,到的时候也依旧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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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太后这里时,外面已经站立着七个模样姣好的少女。

见了她,都一时停住了话头,好奇的看了过来。

直到她走近了,卢昭昭欢喜道“卫阿姊?”

卫亦舒抬头看过去,见是她,下意识便扯出了些许笑意。

“卢女郎。”

卢昭昭从女孩儿堆里出来,看了又看,“我听说你旧疾复发,没想到这么严重。”

说完便转头道“卫阿姊就是长信侯的长姊了。”

几个女孩儿听见这个名字,都像是松了口气般,虽然仍是好奇,却不再盯着她的脚看。

正热闹着,几个宦官请她们进去。

到了内殿,卫亦舒本欲起身,却被一个宦官拦住了,“卫女郎不良于行,太后特许免了你的礼。”

卫亦舒便不再勉强,口头上说了句请安的话算是应付过去了。

内殿中燃着香,厚重的熏香下夹杂着药味,幽静中又裹挟着几个宦官的目光,让这几个年纪并不大的女孩儿更加不安起来。

正想着,太后便被搀扶着出来了。

面容温婉,然而倦怠之色浓重,她不曾言语,只将几个女孩儿扫视了一遍。

“起来罢。”

众人拘谨着入座,太后也只说了些她们父兄的政绩,言语间甚是褒奖,不过褒奖之余,又添了两句训诫。

茶水更换了两盏后,太后便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卫亦舒行动不便,便落在了最后,正要走,忽然听到外间有宦官进来奉旨请安。

太后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了卫亦舒身上,又很快移开了。

“陛下国事繁杂,不必理会华熙的话。”

宦官看了一眼内殿,确认无外人停留,方才道“圣人命奴婢请太后安,二则长信侯此次有大功,上书为长姊求诰命。”

太后微微点头,“此事陛下已经同我说过了。”

宦官又道“圣人有几句话要问卫家女。”

太后看向一旁搀扶着她的女子,“现如今百废待兴,你该懂事些。”

华熙委屈道“母后,我怎么敢这个时候去叨扰阿兄。”

此刻圣人要人,太后也不欲细问,只摆摆手,起身走了。

宦官这才向卫亦舒微微欠身,“卫女郎请随我来。”

说着就已经动手将她往外推了。

卫亦舒蘧然不安起来。

脑中响起的,却是沈素洁的声音。

她的直觉总是准的。

经过长长的禁军仪仗,她被推到了到了春和殿,还未进去,便一眼看见了殿中跪着的人。

素白的中衣上满是受过刑罚留下的血痕,一道一道,从肩膀到肩背,血迹仍然往外浸着。

她停顿得太过异常,在这样森严的宫闱中更是醒目。

“卫女郎,请圣人安。”

宦官悄声提醒她,微微用了些力气便将她扶了起来。

卫亦舒下意识抬头看向高位上的人,黑色的常衣上滚着金丝绣的龙纹,再往上,便是一张艳过牡丹压过海棠的盛颜。

凤眸中裹挟着寒意,只一眼,便叫她立刻从容貌的冲击中拉出了神思。

她勉力撑着进了殿,然后恭敬地跪在地上请安,直到冰凉的地砖将她的腿骨冻得发疼,才听到一声起。

公孙卞真打量着她,看见沈素洁巍然不动,笑意更深了些,只是显得愈发的薄凉。

“你就是卫氏女?”

卫亦舒抬起头,垂着眼眸回了声是。

公孙卞真不再开口,一旁的京兆尹向他行完礼,方才走到她面前。

“圣人着人审问逆党,却搜出了一样东西。”

这样的问话,这样的场合,还能是什么呢。

“一张签着宛南卫家与逆党沈素洁姓名出身的婚书。”

卫亦舒慢慢抬起眼,看向这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心的男主。

假使她谨慎,她不该这样大胆的窥视圣颜。

假使她畏死,她应该立刻否认这张纸的真实性。

公孙卞真如果真的怀疑卫家参与谋逆,不会私底下将她带过来与沈素洁对峙。

他并不需要让她现在死。

“我且问你,这一纸婚书,是真是假?”

卫亦舒心中竟有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她挣扎得太久,也在这一段时日的回避否认中痛苦压抑倒了极点。

“是真。”

公孙卞真微微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若非你是竹如的阿姊,是明仪的妻,是于朕有恩义在前的先长信侯之女,这一句真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卫亦舒没有说话。

京兆尹确认公孙卞真没有要说的话才继续问道“婚书,是你亲自签下的吗?”

断案从不是天子要做的事,只是他如今需要左膀右臂,需要卫竹如这样的能臣,需要袁家卢家这样的股肱之臣,不得不亲自将这件事了结在此地。

卫亦舒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不是,外面的宦官就会适时进来,然后出宫,与袁从简成婚。

可她太了解沈素洁,了解他的自我,了解他是一个多么偏执的人。

她沉默得太久,答案也在无言中说出了口。

小主,

京兆尹一时觉得她蠢笨,忙意有所指道“可是罪臣沈素洁逼迫你签下的?”

卫亦舒攥着袖子,才要开口,就听沈素洁嘶哑的声音“她确为我强行逼迫签下这一纸婚书。”

她一时惊诧,侧头看着他。

沈素洁脸上还有刺字,鲜血淋漓,将他姣好的容貌毁得干干净净。

即便这样狼狈,他也依旧不徐不缓,语气悠然。

“我于三月设计,将她掳去了沈家幽禁,以刑罚逼迫她签下婚书。”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何等的嚣张,又是何等的张狂。

公孙卞真微微抬手,阻住了要开口呵斥的京兆尹。

笑盈盈地望着他“我叫人用尽刑罚,你不肯开口吐出一个字,现在却肯认罪,难得。”

沈素洁笑了笑,微微挪了下身子,想像素日那样正坐着,只是他髌骨被剜,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更遑论谈什么正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即便是殿下将天大的罪行安在我身上,某,也应得起。”

公孙卞真看了他许久,方才道“你以天子不仁来煽动人心,你不怕我给你定罪。”

他已然胜了,却无法叫史官将天子逼奸臣妇德行尽失以至于天下大乱的事实抹去。

沈素洁是德智无双的孝子,为了平母亲承受的屈辱,屈身事逆主,虽死犹有烈骨。

他谋逆是情有可原,他忠心是臣子本分。

他有错,世人却只记得他的孝,他的忠,记得的是天子的荒谬无德,天子的逼良为奸。

公孙芳和固然可以死,沈素洁固然可以死,可天家的威严与颜面不能死。

“倘若叫你以奸污贵女的罪名处死,沈素洁,往后百年,千年,沈字都会钉死在耻辱之上。”

一个性情高雅,声名在外的君子,一个连中三元,闻名天下的才子,却以最为人不齿的罪名所累。

沈素洁敛了笑意,抬头看了他许久。

公孙卞真也这么看着他。

“沈式安,你认罪么?”

他向来攻心为上,诡计阴谋不胜枚举。

却在今日甘愿跳进这个深井之中。

沈素洁的背微微弯下来,垂下眼眸道“罪臣自然是认罪的。”

卫亦舒至此才明白公孙卞真的用心。

她仰头看向他,阳光自外泄进来,叫他的面容格外的模糊。

公孙卞真并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外间刺目的阳光。

“朕要你游街之时,句陈罪行,向天下人告罪,向朕告罪。”

哪怕她早已厌恶透了这个荒谬的时代,却仍然在此时此刻生出了一股恶心来。

沈素洁侧目看向她,口中却问着自己的结局。

”圣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卫亦舒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许怨恨的情绪来。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凌迟处死。”

沈素洁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对着她惊诧而睁大的双眼,反而露出了些许笑意。

卫亦舒指尖微微发颤,在他转身之际,叩首叫住了他,“圣人。”

公孙卞真微微低头,辨不清情绪,“卫氏女,你该想想替你求诰命的阿弟,求你为妻的袁从简。”

卫亦舒一字一句道“妾想向圣人求一份恩典。”

“妾想向圣人求一杯鸩酒。”

公孙卞真只垂眸看着她,她亦跪在那里,恭顺地等着他的回复。

京兆尹适时上前,开口道“圣人确实不宜用重刑惩治皇族与士族。”

哪怕燕王谋反,也始终是先皇的子嗣,沈素洁等人,也始终是先皇点恩科的学生。

刑不上大夫,自古如此。

殿内一时静谧。

过了许久,方才听到公孙卞真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劝谏之策?”

他的语气淡淡,半分情绪不露,却只叫人心头猛跳,局促不安。

“袁从简呢?”

京兆尹松了口气,“都已在外面等着了,只等圣人传唤。”

卫亦舒被宦官再次送了出去,却并没有直接出宫,而是上了马车,穿过宫墙来到了另一处。

“这是羁押罪人沈素洁的地方。”

她打开车门,入目便是一个年少瘦弱的宦官跪在地上,便移目看向送自己过来的宫人“拿马凳来。”

出门时尚有暖阳,此刻天已经阴沉了,还夹杂着霏霏淫雨,袁从简撑着伞过来扶她,“我背阿姊吧。”

卫亦舒没有矜持,跪完了太后,跪公孙卞真,她的膝盖现在疼得如同蚂蚁啃食一般。

袁从简将她背好,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她,“卫阿姊没有想问我的吗?”

比如为什么公孙卞真突然要见她,比如比如公孙卞真口中的劝谏之策。

她倚着他,他背着她,添上忠孝卫氏女,守信袁家郎,情谊甚笃天作之合的传闻,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平和。

“我不介意。”

利用一次和利用两次三次,并没有什么区别。

况且,能够亲手杀他,也是给小红,福宝,如意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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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简却觉得胸口好似突然被利剑穿透了一般。

“从简,斯渺性格桀骜,秉性刚烈,却最是重情重义。”

“我亏欠他许多,实在还不了了,你看在两姓姻亲,合作一场的份上,多宽慰他。”

袁从简捏紧了伞,低低应了。

离幽禁的屋子还有一段路,他走得也并不快,伞面之下,他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