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石榴

杏林图 皓月惜人 5385 字 1个月前

我见她拿出包内的瓶瓶罐罐,感觉这人根本没在外出诊过,一片手忙脚乱地把包裹翻了个底朝天,挺有趣儿。

忽然,她猛地从榻上站起身,退出三步远:

“我可以用束发带蒙眼,为你悬丝诊脉。”

“男、男女授受不亲。”她轻声补充。

我笑得躺回了床上。这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不打算拆穿她:

“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小郎中不说话。

“别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这么叫我。”

她没理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飞速解下了自己的发带,并且闭上双目,把眼睛缠得严严实实。

“石姑娘,行医之人应恪守品德,我决不看你。”

实在太有意思了,我欣然答应了她。

没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竟这么有趣,我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最快乐最放松的一刻,鼻子都该死地发酸了,赶紧趁着灯烛昏暗,擦了擦沁出来的泪花。

待蒙好了眼,小郎中好似舒了口气。她依旧不露声色,帮我解开衣服,开始上药,手脚倒十分麻利。

你是第一回来这、给我们这种人看病吧,问了一嘴小郎中,果然是。她原是不远处一个叫「杏安堂」的医馆里的人,今天经过楼门口,偶然被妈妈抓了来给我看伤。

也是可怜,找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小郎中给王兰仙那种“大老虎”收拾烂摊子,我告天告地告祖宗告菩萨,希望王兰仙短命。

她中途忽然支支吾吾的,因为有些伤口太靠里,我又动弹不得,可能需要自己上榻了才能方便给我涂药。

我笑了笑,怎么还在男女授受不亲啊,我眼神一向不好,但也知道这烛光如此暗,本来就是黑夜里的乌鸦——大黑对小黑谁也看不清呗,马上应允。

上药期间太无聊,又偷偷打量她一眼,烛光中,她红玉般的嘴唇禁闭着,认真细致地摸索着涂药包扎。

外面点点滴滴的雨声绵延不绝,伤口渐渐从疼变成了痒。

小郎中的肩上沾着两片打湿的杏花瓣,我手想举上来几次,但麻木得起不来,最终没有替她掸了去。

顺着道袍的摆看下床去,躺在地上的有两双鞋,整整齐齐。她的那双浮着一层蓝蒙蒙的雨气,我的那双是干蹦蹦的,另一只本来飞得老远,我想起之前拿着砸门出气的,好像被她一进门的时候,就顺手拾过来放好了。

不过,这小姑娘,怎这样多管闲事啊?

包扎完毕,伤口霎时间缓解了许多,我甚至感觉自己能下床了。

“小公子,辛苦你啰。”

我见她取下发带,朝我点点头:“不必谢。”

然后用那条发带给我裹上了腿,原来之前翻包裹,是因为发现包扎布不够啊。

“石姑娘,风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觅他处才是。”

我躺着冷哼道:“我倒也想。”

“我是最近新来的,前两天从这里打算逃出去,逃了八次,不过没能出得去。”

“我喜欢柳三变的雨霖铃。”小郎中顿了会儿,忽然道。

我估计她是看到了桌上那个团扇吧,约莫是之前的姑娘留在这间屋的。我昨日才来,都忘记收拾了,这屋子空空荡荡的,等我能下地走了,确实也得倒饬倒饬。

“这个人?写东西太过凄美了,多没意思。”我回她道。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几句甚是动人。”

来了,来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句。想什么来什么,唉!兴许世人都爱看什么悲欢离合,或什么足以贯穿终生的意难平,我偏偏是那种只喜爱大团圆的人吧。

“兴尽悲来,

仍是良辰美景难却。

盛筵散、不论圆缺,共赏天上月。”

我爬起来拿过扇子回她。

“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呢,这样岂不更好?”

对方很惊叹:“谁教你作诗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间到处跑,和猫狗抢骨头吃。后来让游艺师傅带的,他这人挺爱喝酒,我们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着他卖艺讨生计,听说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我非常得意,真的好久没合得来的人同我聊天了,心情真好啊。

外面传来伙计的敲门声。

“你该走了。”我有些小遗憾,不过无所谓啦,人生本来就是聚散无常。

小主,

小郎中转身道别,临出房门前,我忽然想起她把发带给我包扎用了,现在人还是披头散发的。

“等等。”

我忍着痛坐起来披上外衫,挣扎着勉强走过去:

“这位小公子,您——这幅样子,就要出门了呀?”

看到小姑娘沉默了,我忽然想到秋姐姐那里肯定有不少簪子发带之类的。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里给你找个束发的物什吧。”

我去隔壁摸来了个簪子,秋姐姐不在屋里,没人点灯,算了!看也看不清,一瘸一拐摸到妆匣那里,最后随手拿了一支。

回来自己房里,我看着小姑娘把衣裳理好头发簪好了。

拿了素不相识外头人家的东西,还是发带,我感觉有些愧疚,补充道:

“没事,隔壁的秋姐姐对我挺好,她的珠宝、玩艺儿太多了,少了一两件也发现不了。”

我把小郎中送出门,借着门廊里暖暖的一排大雕花灯笼,此时,我们才看清彼此的面容。

雨已快停了,外面月亮像个饼,真把我看饿了。

我百无聊赖地躺回床上养着 。

今儿是丁酉年仲春,平平淡淡的一天。以后还要过着不是人的每一天。

耗吧,看他姑奶奶的命运还敢把我怎样!

…………

白长庚刚从杏倚楼回道观,就让背着药筐的司徒苑撞见了。

“师兄,仿佛头一回见你簪这样的簪子。”

司徒苑看着金灿灿的簪子,饶有兴趣。

这是一支雕刻华美繁复的凤簪,簪头上面,还点缀着一枚小小的火红色琉璃作为凤眼。

白家的用簪一向是贵重的錾银银制,也有玉制,或各色木制,形态皆十分简约清雅,偶有花纹雕饰,用以匹配他们的青色、月白色等等仙越的道人装扮。

即便看起来平平无奇,如此,一根白家的簪子若让平民不慎折毁了,十条命都抵不过来。

白家的贵是隐匿低调的,尤其是内门,几乎毫不张扬。

木相留之前在后山,白长庚说「中幻术」,她由于听成了「钟换树」而提到的古董钟,便是杏枝观门口的老座钟。外表也是平淡朴素,却实在珍稀异常的,只有遇节庆、祭祀、香典、医斗大会等大事才会用得上它。

白长庚本就一身青衣,头上那枚通体金色的凤簪怎么看怎么十分显眼。

她紧张得耳朵有些泛红,还好师妹司徒苑今天心不在焉,没注意到白长庚的异样。

“对了,你父亲他们正急着找你呢。教你去看着百年香,他们要行这个月的添香礼了。”

百年香是药儿娘赠给白家的,每个月都要添新的香粉进去,如此便可一直燃烧,岁岁年年不灭,方才为「百年香」。

还好,司徒苑对这个簪子没太在意,并未多问。毕竟,今年的司徒苑有些反常,想必不会去太关心小小的装饰之事。

今年,除去严肃知礼的那一面,司徒苑那小大人的面容上,总沾带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白长庚回房整理好药草包,并更过衣,收好凤簪,换回自己的发带,速速赶去祖父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