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鸿桥。
雨幕中,一车停在中央,四下马匹拴在林中,十余北山护卫躲在林中避雨。前头便是鸦鸿桥集,因着此时天色尚早,李惟俭一行并未打算在此停留,只待阵雨一停便重新启程。
一马西来,马上骑士一身蓑衣,到得近前飞身下马,到得马车前轻轻扣响。须臾,车门打开,披着蓑衣的吴钟拱手道:“老爷,只在集中买了份三日前的邸报。”
“有就不错了。”李惟俭顺手接过,吩咐道:“你也去避避雨。”
吴钟应声退下,自去寻北山护卫闲谈。李惟俭关了车门,展开那邸报来看,略略扫了一眼,顿时笑将出声。
邸报头一条便是大理寺查知山西煤矿股子募集所得银钱,大半进了忠顺王府邸,圣人大怒,责令忠顺王将募集所得尽数奉还。又因先前并无法令,是以此番圣人不过申斥一番,又严令忠顺王谨守门户,不得再搜刮民脂民膏。
当今圣人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数百万银钱不知去向,圣人又岂会坐视不理?此番忠顺王吃鸡不成蚀把米,料想定然愤懑不已。
再往后看,却是各地奏疏,言火耗归公一事急切不得,盖因各地差异极大。江浙富庶之地,少收一分也能赚得盆满钵满;云贵偏远之地,加上三分也不够衙门开销的。
李惟俭暗忖,这便是皇权不下县的弊端了。据他所知,如今收税都是县衙户房发了排票,小吏这才领了排票下乡催粮。那小吏大多本乡本土,与士绅大户多有勾连,飞洒、诡寄之事层出不穷。
这田亩总数改易不得,那便在上中下田上做文章。于是乎士绅大户都是劣田,小民百姓多是良田。
如此乾坤挪移,小民所承税赋又岂止三十税一?
倒是新党陈宏谋打算着重新清查田亩,又有意加商税,此议一出便引得朝野哗然,声讨陈宏谋之声不绝于耳,奏疏雪片一般飞向京师。
李惟俭摸着下巴暗忖,这是戳了士绅大户的肺管子了!田亩也就罢了,那才产出几个银钱?且太宗早有定例,严查侵占田土之事,是以江南士绅大户家中田产少有万亩者。
田土少了,自然要从别的营生上找补,于是江南工商海贸繁盛。
好在太宗李过没学朱元璋那般颁个条理万世不易,不然以圣人的心性只怕扛不住源自士绅的压力。
李惟俭思忖了下,好似最好的法子是成立个税警,铸币改两为元,再行分税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回头儿倒是可以跟老师严希尧言说一番。
邸报后头多是扯皮,扫过几眼李惟俭便将其丢下。
此行乐亭,李惟俭极为满意。新起了三座高炉不说,两座平炉也能日夜不息、还算稳定的生产钢材了。
下一步就是围绕乐亭建造一系列的加工厂。轧钢厂、连铸车间、长材厂、线材厂、板材厂等等,所需设备须得专门设计、建造,以大顺如今的加工能力,估摸着没个一年半载办不成。
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禁叹息一声,真真儿是任重道远啊。
外间骤雨淅淅沥沥起来,片刻后便彻底停歇。
林中避雨的北山护卫纷纷牵着战马出得林来,吴钟一身蓑衣来报:“老爷,可要在前方歇息?”
李惟俭摇头道:“买些吃食就走,近来多雨,迟了怕是赶不及回京师。”
吴钟应下,当先开路,引着一行人等进得集子,买了些肉包子、酱驴肉,分发与众人。那北山护卫也不用下马吃喝,一边吃喝一边骑马而行。过得鸦鸿桥,前方山高林密,道路蜿蜒。
一北山护卫掏出鲜肉喂食了肩头海东青,呼喝吩咐,那海东青‘唳’的一声冲天而起。绕着山林盘旋不休,忽而又鸣啼起来。
那护卫皱了皱眉,紧忙追上吴钟道:“前头有人。”
吴钟勒马,探手抓向白蜡杆,问道:“有多少?”
那护卫仰头看着海东青,点算了好半晌才道:“十個往上。”
吴钟嘿然道:“荒山野岭,哪儿来这么多人?咱们这是撞上剪径强梁了。”
说话间朝后摆手,一众护卫纷纷摘下身上背负的短弓,又装上速射箭匣。吴钟兜转回来,到得马车前道:“老爷,前头怕是有强梁。”
“打发了就是。”
“是。”
吴钟领命回返,点出三骑,随着其先行开道。这会子李惟俭开了车门,遥遥便见四骑隐于道路尽头,须臾,忽而听得‘砰砰砰’之声稀疏作响,李惟俭顿时变色:“有火铳?”
眨眼便见三骑自尽头兜转回来,那吴钟勒马喝道:“不知哪儿来的火铳,不过五六支,随我兜转回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又有几名护卫追上,十余骑张弓搭箭,须臾便在林中厮杀起来。
李惟俭先是略略松了口气,继而心下一凛,暗道了声不好。护卫都被吴钟叫走了,自己身边儿可就剩下个车夫了。
李惟俭探手摸向腰间,便在此时,耳听得闷哼一声,那车辕上的车夫应声而倒,落在车下。旋即自林中奔出二人,一人手持红缨枪,一人手持雁翎刀,后者嚷道:“擒贼先擒王,先将这官儿擒了,转头儿再去搭救弟兄们!”
前者附和一声,二人转瞬到得近前。便见李惟俭自腰间摸出一物,对准二人。那当先手持单刀的知道厉害,紧忙缩身闪避:“有火铳!”
砰——
硝烟弥漫,那手持红缨枪的胸口中弹,惨叫一声跪伏在地。
“狗官!”手持单刀的汉子睚眦欲裂,叫道:“俺将你劈了!”
却见李惟俭手中火铳依旧不曾放下,那汉子道:“你这火铳是单管的,还能打出两发不成?”
李惟俭认真点点头:“还真能。”
“死到临头还敢哄俺——”
砰——砰砰砰!
“咳咳——”李惟俭扇了扇马车里的硝烟,看着那汉子死不瞑目倒地气绝,一边厢自腰间又掏出一并手铳,一边厢嘟囔道:“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话是这般说,他面上警惕,自马车上跳下来。略略瞥了眼,那车夫喉头中了飞镖,眼见活不成了。
前方飞来两骑,却是吴钟与一名护卫。转瞬到得近前,吴钟飞身落马,抬手就要结果胸口中弹那贼子。
李惟俭忙道:“留活口,问问什么来头。”
吴钟这才停手,转头冲着李惟俭躬身道:“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小的——”
“这些回头再说,前头情形如何了?”
吴钟道:“贼人不堪一击,刻下已然溃散,小的让人去捉活口。”
李惟俭点了点头,看向那半死不活的贼人,问道:“临死前好歹报个名号吧?本官内府武备院郎中、竟陵伯李惟俭,你若报了名号,说不得来日还能上史书呢。”
胸口中弹那人张张嘴,脑袋一歪就此气绝。
李惟俭顿时讪讪,只觉白费了口水。
过得一刻,一众护卫果然回返,此番除去一人中弹而亡,余者大多全须全尾。逮了两个活口,吴钟使了手段,上前分筋错骨,只两下那人便吐了口。
吴钟回返,报与李惟俭道:“老爷,这人说他们是什么八卦教的,此番跟着香主来直隶做一番大事。”
“八卦教?”
吴钟本就是山东人,对那八卦教倒是知晓,因是赶忙道:“八卦教在山东广有流传,五年前圣人曾责令山东巡抚清查过,从此八卦教销声匿迹,不想这会子又冒了出来。”
李惟俭收了只剩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纳罕道:“古怪,押回去丢给慎刑司好生审问一番,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因不知后续是否还有八卦教埋伏,李惟俭等人略略打扫了战场,提着两个活口又再启程。此番只走官道,一路直奔京师回返。
此时,已然是六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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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王熙凤梳洗过,又用了早点,正要去王夫人跟前听用,出门便撞见李纨往外走。妯娌俩聚在一处闲话两句,李纨忽而将王熙凤扯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昨儿下晌去了趟东面,专门与秋芳说了。”
王熙凤笑道:“秋芳妹子定然欢喜坏了。”
李纨也道:“喜自然是喜的,只是……我私下问她素日是用红花还是麝香,偏生她支支吾吾半晌没言语,连带着几个丫鬟都红了脸儿。也是古怪,你可知莫非还有什么羞人的法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