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郑重问:「清醒了么?」
黄尾傻傻捂脸,眼见道士又扬起巴掌,赶紧奋力点头。
道士手落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披起蓑衣,抱起长剑。
平静嘱托:
「待贫道上去引开恶鬼,黄兄再伺机带着街坊们出去。城中街巷沟渠,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他顿了顿,「若实在不济。」
李长安递过一支皮筒。
「你自用玄驹脱身。」
便要动身。
黄尾这才惊醒。
「道长,去不得!」他伸手死死拽住道士蓑衣,嘴里又急又快,「那捉魂使者最是狡诈,若被它缠上,轻易摆脱不得,附近里坊的鬼使也必闻风而至。你本领再如何高强,只身又怎敌群凶?」
李长安笑着拍了拍冰凉的剑身。
「我自有办法。」
无非杀出一条血路而已。
「道长!」黄尾神情变化须臾,忽的咬牙,指向河道,「还有一条生路!」
…………
死寂的地厅里忽然吠声大作。
犬群踩着残火蜂拥而至。
它们奔至暗河前,冲着深处幽邃地窟狂吠不已,却无一只敢稍稍上前。
稍许。
一个格外高大瘦削的男人屈身步下石阶钻入地厅,他披着长长的黑斗篷,浑身只露出一张面孔,却比枯骨还要惨白。
俄尔。
黑暗里亮起团团磷火,明明地厅里除了犬群、惨白男人与些许杂物外别无它物,偏偏火光在墙壁与天花板上平白投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披着甲胄,无声耸立。
随后。
翅羽「扑簌」声充斥地下,见得羽毛状的团团灰影纷纷而下如雪堆积,满地灰「雪」里款款走出一位盛装打扮的艳丽女子。
三头大鬼无声默立稍许,一同将「目光」落在了河道边沿。
那里空空荡荡。
运送尸体的小船已然不见踪影。
犬吠声中鬼火惨惨,阴气弥漫,鬼使们似乎完成了某种隐秘的交流。
捉魂使者忽的自斗篷下探出瘦长的手臂,握着皮鞭,向逡巡不前的「犬」群劈头砸下。
「猎狗」们被鞭打得满地乱滚,哀嚎惨叫不已。
鬼使并不停手,鞭打反而愈加酷烈。
直到「猎狗」们忍着剧痛,学着狗发出「呜呜」的哀鸣。
他才肯罢手,皮鞭指向河道深处。
「犬」群不敢迟疑,跳入腐水,追索进去。
…………
「我来过积善堂,也走过这条暗河。」
「那时,我还是捉魂使者手下的猎狗,随他杀死了一伙不守规矩的术士。术士头领巫术古怪,死了不到一个时辰,尸身已隐隐尸变。寻常人鬼制不住它,所以捉魂使者才亲自押送,我也随着第一次下到这条暗河。」
「我尤记得,那段时日暴雨连天,数月无有一日放晴,好似海潮换了个法子灌入人间。或许是雨水泡烂了地气,或是连月不见天日乱了阴阳。当一天,里头的怪物失控了。」
「捉魂使者面似木偶,我却晓得它是个惯爱折磨猎物、听人哀嚎的***。当怪物们混着污水一同涌来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它慌乱的表情,似条狗,夹着尾巴独自逃跑了。所幸,怪物吃光了术士们的尸体魂魄,得了满足,我藏在水底淤泥里,侥幸逃得性命,也从此脱离了恶鬼的掌控。」
李长安奇道:「什么怪物能让一个鬼使落荒而逃?」
黄尾沉默稍许,带着深深的惧意,吐出那个字:
「魙。」
黑暗与寂静会给人错觉,好像小船不是处在地下的狭窄河道,而是飘在黑暗无边的海上,不管如何努力撑船,前方永远没有尽头。
如此徒劳,久了,黑暗就会慢慢挤压过来,拖着,拽着,要把人埋入幽邃无声的海中。
好在船头安置着一盏油灯,灯油颇为奇妙,燃烧着散出阵阵馨香,火光暗淡,却足以灼开黑暗,微微映出前路。
先前时间紧迫,也是出于信任,李长安并未多问,便果断采取了行动。
眼下黄尾细细说来缘由。
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钱唐城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让鬼神畏如蛇蝎呢?
鬼之畏魙,正犹人之畏鬼啊。
「水路尽头就是魙的巢穴?」
「没错。」
李长安握紧了船杆,忍不住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光照不及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魙会出巢么?」
「窟窿城亦忌惮魙凶戾,等闲不会,可……」黄尾摇了摇头,「不晓得。」
「离魙巢还有多远?」
「也不晓得。」
也就是说,黄尾指出的这条生路,越是继续往前,就越是危险。
可小船却不能停下。
因为……
李长安回望来路。
犬吠声声迫近。
…………
当第一只「猎犬」的眼睛浮出腐水。
很快。
整个犬群自黑暗的河道里蜂拥而出。
它们或跳上船舱,或绕着船舷,高嚎着,低吼着,彼此舔舐,彼此嗅闻,彼此撕咬争抢着散落河道的尸体。
死水被搅得愈加浑浊,多年腐积下的恶臭开始在逼仄的洞窟中升腾弥漫。
直到犬群的主人——捉魂使者,它瘦长得出奇,可供行船的洞窟对其仍是低矮,不得不佝偻长躯,脊背贴着洞窟滑湿的顶部,拖着汲满臭水的长斗篷,缓缓而来。
它手里皮鞭抽响空气。
啪!
「猎犬」纷纷呜咽着跳入水中,散开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