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车殄寇
在宪宗时,扫涤区宇,尔(裴度)则有出车殄寇(灭寇)之勋。
————后晋,赵莹等,《旧唐书-裴度传》
吃完饭,令狐壳士要昼寝一刻,李义山与令狐子直先到书房等候。
李义山沏了茶,请教令狐子直说,子直兄,白公上书后,朝野之间,万人评议,千夫所指,如果有一天吾等身处其境,又该如何自处呢?
令狐子直反复思量后说,愚兄还没有想好,但《礼记》中有一句可以借镜,是这么说的,“过言不再,流言不极。”言行惹人争议,不再说就好了;流言让人恐怖,也不去穷究了。吾等可像白公那样,静待时机变化。——此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吾等已知白公困境,自当不入其境。
李义山仔细斟酌了一番,赞叹道,子直兄大智大巧。不再不极,静待时变,是极佳的危机自处之法。——他日如临白公之境,当也不避其境。
令狐壳士来到书房,喝了一小口茶,说道,闲话不叙。只说裴公任职左相后,便在朝中执掌征讨淮西军务。是兴兵还是罢战,庙堂之上争议不休,韩退之时任中书舍人,上书《论淮西事宜状》。状文中说,淮西三州之地,初虽可畏,其势不久,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他建议招募边境百姓,补足兵数,募兵会自备衣粮,护惜乡里;再集中一十六道分散兵力,合为四道,每道三万人,屯集于要害之地,进可群攻,退可孤守;对叛军士卒,不必乘胜追杀,要促其归顺;不必计较小战得失,持久力战,将如泰山压卵;厚赏重罚,让军中廉士用命,恶人丧胆;下诏安抚淄青、成德,让他们不敢妄动。韩退之的言辞既激将圣人,又切中肯綮。裴相往日与他有同学之谊,今时更是引为同盟。只是韩退之上书不久,便被人举发了……
李义山问,莫非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狐壳士说,是的,这次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篇序。有一位少年公子离京探父,朋友们写了送别诗文,少年公子结之成集,韩退之为诗文集写了一篇序,他在文中直呼公子的表字。公子父亲曾任某地节度使,韩退之十年前贬任其治下参军时,受过他的礼遇,但此人贿赂权宦,官声狼藉。御史指责说,某节帅公子,平庸浅陋之辈,韩退之中书舍人、文章盟主,行文直呼公子表字,既降了辈分,又失了身份,属实是逢迎贪腐,人品不堪。
令狐子直说,韩公不是攀附之人,只是为人知恩图报,作文真诚率直而已。
令狐壳士说,是的。可惜文章叫人抄去作了凭证,因此被贬太子右庶子,做了太子随从。有白乐天前车之鉴,身属东宫,他也不能越职主战了。——再说严公在淮西边境闭门不战将近一年,裴相多次上书说,严绶军政不修。宪宗诏令严公回朝任太子少保,严公从此安享晚年。朝廷又将山南东道八个州一分为二,唐州(河南泌阳)等三州位于淮西以西,靠近淮西治所蔡州(河南汝南),专门负责攻战;襄州(湖北襄阳)等五州位于淮西以北,负责牵制淮西主力和供给唐州粮饷,并与陈州(河南周口)李光颜部互为犄角。
李义山问,恰如韩公之建议:聚集兵力于四方要害之地?
令狐壳士说,正是,可惜将帅无能。元和十一年(816年)六月,唐州主官全军覆没,朝廷内外骇然惊愕,十二月,继任者被淮西军围困,派人向淮西首领吴元济乞怜,方才解围,没有人知道他向淮西许诺了什么,朝廷想要撤换他,却一时无人可用。正在这败军之际、危难之间,有人挺身而出了,太子詹事兼宫苑闲厩使李愬上书自荐。
李义山问,令狐公,这太子詹事和宫苑闲厩使是何官职?
令狐壳士说,都是内廷之职,太子詹事是太子府总管,宫苑闲厩使管辖天子车驾。李愬是以门荫入仕的,父亲是德宗贞元年间一代名将,曾讨平泾原兵变,收复长安,夫人是德宗长女唐安公主独女,顺宗的侄女,宪宗的表妹。李愬本人好谈兵,爱骑射,也曾做过卫尉寺少卿,专司验收作坊所制兵器甲胄,只是从未领兵作战,当时他年纪四十有三了。宪宗犹豫未定,裴相未置可否,主和领袖却上书说,李愬可堪一用。于是宪宗下诏李愬出任随唐邓节度使,统领唐州军。元和十二年(817年)正月,李愬到任,唐州军屡战屡败,士气消沉,只有寥寥数人出营迎接。李愬下马说,某原本为圣人养马修车、验收兵器,圣人见某说话随和,性子懦弱,忍得耻辱,所以派某来安抚众兄弟,至于作战攻城,平定淮西,不是某的事,某也干不了。军士们相信了他的话,稍稍安定。李愬每日探望伤病士卒,为他们搜集药材、安排医师,再就是做自己本行,养马、修车和检验兵器。有校尉劝谏说,将军这样平易近人,以后发号施令,怕是不能令行禁止。李愬说,某希望淮西军也这么想。如此,李愬一不整军,二不建垒,淮西军对他十分轻视,不加防备……讲到这里,令狐壳士有点口干,饮了一大口茶。
李义山说,小子想到《淮南子·兵略训》中有言,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纸上谈兵,令狐公见笑了。
令狐壳士笑着说,不妨事。——李愬又上书圣人,从三个州讨了六千士卒,补充兵力,原唐州军士,休养数月,战力悄然恢复。李愬选拔了十位猛将领军,开始有所谋划。三月底,李光颜在郾城(河南漯河)打败淮西三万大军,并且受降城池。叛军主力驻扎到洄曲(河南漯河南洪河),与李光颜正面对峙,淮西不断从蔡州派出亲兵及守军增援,蔡州渐渐被掏空。李愬集中兵力攻打邻近叛军城寨,先后活捉受降多位将领,李愬厚待降将,并且亲自询问,渐渐对淮西各城池道路远近、防守虚实、攻取险易了如指掌。有降将建言说,将军想要夺取蔡州,非得一将不可。李愬问,却不知是淮西哪位将军?降将说,骑将李祐。李愬说,此将善骑,据守张柴栅(河南遂平东南),来去如风,喜好袭扰,赚得便走,唐州各部受他莫名欺凌,苦不堪言——想要活捉他,得好好布个局了。转眼到了芒种,小麦成熟,李祐带军士到张柴村屯田抢收。李愬安排将领:四更时分,派三百骑兵在张柴村树林趁夜设伏,天明之后,命十人到林外麦田边角挥旗奔走,作势要焚烧麦田。李祐素来骄纵,他恐惧麦田失火,必定轻装追杀,诱他到树林,绊下马来,就地捕捉。将士们依计行事,俘虏了李祐。李祐以前斩杀了很多官军,将士们都要求处死他,李愬不准,还以礼相待。李愬每晚单独召见李祐和其他降将,屏退众人,低声讨论,有时候一直到深夜,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就这样,李愬逐步定下了袭击蔡州之计。官军诸将被冷落,便有将领上报说,李祐假意投降,实为淮西内应。李愬再问,将领说,淮西细作具言其事,众将不敢瞒报。李愬担忧监军将诽谤言辞报到朝廷,朝廷诏令监军杀了李祐,于是决定将李祐解送长安,由圣人治罪,同时他先行密奏圣人,请求赦免李祐,并说,如果杀了李祐,破灭淮西的计谋就不能成功。临行前夜,李愬抱住李祐痛哭说,难道上天不想让某平叛吴元济么,某与君不打不相识,一相识便相知,如今心心相印,却不能堵塞悠悠众口?李祐说,节帅不必介怀,节帅视李祐为知己,李祐此生已足,圣人杀了某,也是应该的,只怪某生错了州县,不能为大唐征战,如若圣人赦了某,某一定不舍昼夜,来见节帅。李祐到了京师,在兵部关了几日,就收到诏令,圣人赦免了他的罪行,令他仍回李愬帐下效力。李祐当即快马出京,三天疾行一千三百里,赶回唐州,见到李愬,李愬拉着他的手说,君得以保全性命,是神灵在护佑大唐社稷。他俩的手再也没有分开过,当日他们同桌而食,当晚他们同床而眠。守夜的军士在帐外偷听,只听到窃窃私语和轻声抽泣。李愬先让李祐做散兵马使,散者,闲散也,就是不带兵,不久,任命他为牙队兵马使,统领节度府三千卫士,李愬把后背交给了李祐。李愬又招募了敢死之士三千人,早晚亲自教习,三千死士常备行装,一声令下即可远征。就这样,李愬储备了远袭蔡州的军士。只是阴雨连绵,道路不通,一时不能发动。雨一直下,到七月形成了洪涝,平地水深二丈,更是不能发动。
李义山说,蔡州是淮西的治所,吴贼的巢穴,直袭蔡州,是斩首之计。《孙子兵法》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子想问,奇袭之计,是李愬个人的冒险,还是朝廷的决策?
令狐壳士说,义山问得好,是裴相的决断。这就又要说到裴相了。淮西打了三年,千里发运粮草,牛马都被征召了,农民只能驴耕,朝廷没有钱了,七月的水灾,百姓只能自救。打仗打的是钱粮,没有钱粮,还要不要打,就又在廷议上提出来了,大臣们多提议罢兵,只有裴相不说话。宪宗单独问裴相意见,裴相说,臣请求去战区督战。月底再议战事,宪宗又问裴相说,卿真的能为朕走一趟?裴相摘下乌纱,露出头部的伤疤,说道,恕臣殿上失仪,臣早就起誓,与那吴姓蟊贼不共戴天。臣比对了吴贼的表奏,他现在很窘迫了,朝廷难,他更难,只是围攻诸将为了保存兵力,人心不齐,不能合力进攻,所以吴贼至今未降。如果臣亲自前往,诸将怕臣抢功,一定会争着出战,到时吴贼必破,淮西必平。宪宗很高兴,与他一一商定了随从人员,并命某起草诏令,任命裴相兼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太子右庶子韩退之为行军司马,参与谋议,辅助戎务。
李义山说,莫非裴相任用的都是坚决主战之臣。
令狐子直说,正是如此。出京前,裴相还建议宪宗罢黜了主和派首领,家父因与后者友善,也由翰林学士改任中书舍人。家父时为翰林学士,专司内廷草诏,不参与廷议,不可言战和,家父不交结朋党,却被视为主和朋党,也是无处言说。
令狐壳士摆摆手说,却少不得中书省这段经历。中书舍人主掌接纳上奏文表、起草诏令、劳问宣旨,兼管中书省事务,某干了一年中书,大唐一十八道,三百六十州府,千五百五十七县,其军民之政,胸中才有了版图。两年后,某入朝为右相,执掌中书,裴相左迁河东,出镇太原,某与裴相已冰释嫌隙。子直,此事以后便不提了。
令狐子直说,谨遵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