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昏聩?
嫉贤妒能?
君王私欲?
葬送人族天朝上国?
赵暨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
年轻时,有大臣认为他只晓修炼,不懂政务,不配当储君。
年长时,有大臣认为他优柔寡断,让赵地百姓过得太舒坦,导致赵地粮产下降。
到后来,一众大臣想要拥立平陵君为储君,指责他独断专行,对有能力的公子不闻不问,却把所有重注都押到了一个小屁孩身上。
他受到的指责不少。
但从来没有人说他昏聩,更没有人说他嫉贤妒能!
再者!
何为君王私欲?
既为君王,一言一行都代表整个国家!
孤所欲,便是整个黎国所欲。
若别人说这句话。
根本不会活到十息以后。
但眼前的这个人,是太上观的观主,更是如今道圣座下首席大弟子。
赵暨不会杀他,但却让他怒火更甚!
孤称不上千古一帝。
但纵观史书,至少也算一个明主。
在位几十年政通人和,即便魏韩各怀鬼胎,也从来没有闹出过大乱子。
凭什么说孤是昏君?
赵暨眼神微冷,笑容却是很灿烂:“哦?道长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
清虚道长笑道:“自然知道!”
赵暨笑容渐缓,又问道:“那道长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清虚道长继续点头:“知道!”
赵暨向前走了半步:“那道长可是听说孤做过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
“没有!”
清虚道长笑眯眯道,他神色轻松,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过的话有多恶毒。
赵暨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冷意:“既然道长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何在重黎殿,对黎王做出此等指责?”
“陛下误会了!”
清虚道长笑着摇头:“贫道并非指责,而是赌约!老道自然知道陛下乃是一代明君,既然是赌约,若我赌陛下之前没有做过贤明事,陛下也不会跟我赌。
倒不如赌一些有意思的,一眼望去会输的。
不然,老道区区闲云野鹤,如何才能骗得陛下来赌?”
赵暨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老道说得还真有道理。
这天下能让他多看一眼的赌约基本没有。
眼前的这个算一个。
上百名二品灵胎的道家弟子。
就算周王室重归鼎盛,也应该会馋得不得了吧?
只是……
孤何时露出过昏君之像?
还是说老道士这是自掘根基要给孤送来?
老年昏聩……
嫉贤妒能……
赵暨眉头蹙了蹙,但眼神之中的冷意已经消失不见。
这只是赌约,哪怕蕴含了无尽的嘲讽意味,却也不是对如今自己的指责。
若是再生气,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他看向清虚道长,似笑非笑道:“道长这可是算出来了什么东西?”
清虚道长没有直接回答:“自然是算过的,卜筮之学玄之又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连所谓大势,也并非一定能成的东西。
陛下若不信贫道,大可不必担忧,敞开接受道家弟子便是。
陛下若是信贫道,老道就更不能说了,说得太清楚,陛下不跟我赌了怎么办?”
赵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长可真是一个妙人啊!”
“妙人不敢当!贫道只不过是贪财的赌徒罢了!”
清虚道长笑着摆手,言语催促道:“陛下给个爽利话,这赌约,你接不接?”
赵暨:“……”
接!
当然想接!
哪有送上门百名天才不要的道理?
不过在接之前,赵暨很想问一下,这“嫉贤妒能”中的“贤能”究竟是谁?
这位贤能,是否就是“人族天朝上国”的奠基者!
但他不能问。
因为他很清楚清虚道长指的是谁!
自己只剩两年多可活,见过的有奠定人族天朝上国的贤能臣子只有那么一个!
若是明知故问,气势上便会落于下风。
笑话!
孤会嫉贤妒能?
若你说的真的对,嬴无忌真是贤能之臣,孤又为何要嫉妒他?
这孩子是孤的爱婿,孤比他亲生君父对他都要好一万倍。
又岂会因为君王私欲葬送大好局面?
“赌了!”
赵暨淡淡笑道:“没想到道长为了送弟子入朝为士,居然想到了这种神奇的方法,孤当真佩服!
道长!
听闻道门有玄法,能以魂为质,督行契约。
不如这就使出来,免得道长担忧。”
清虚道长笑着摆手:“区区几卷藏书,几个弟子,还要用此微末玄法?老道虽然无甚声名,却也修了近百年道心。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又岂会为了区区几卷藏书污了身后名?
大势捉摸不透,更应该讲究顺其自然。
若是胁迫,反而不美。”
赵暨微微点头:“道长大义!”
清虚道长:“既然赌约已成,那贫道就告退了!”
他拱了拱手。
转身离去。
衣袂临风,道袍飘扬,外加随风而动的雪白长发,看起来无比洒脱写意。
如果不知道他刚敲诈了一百五十万两。
肯定以为他是一个得了道的老神仙。
“这道士!”
赵暨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觉得清虚道长这是想借机把道家弟子送来黎国效力。
因为道家弟子已经归隐百年,或许会零零散散地出山。
这些道士。
一个个嘴上说着无为。
但干起事情时,一个比一个上头。
就像韩倦一样,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牧野碑硬磕一次又一次。
无为,而无所不为。
说的就是他们。
这些道士一个个都有着大志气大抱负,绝对不会打包卖给某一个诸侯国。
这个老道,绝对不是送。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赌的情况很有可能发生。
但是。
赵暨是真的感觉这个人跟送钱无益。
百名二品灵胎以上的弟子,是孤的了。
老年昏聩。
嫉贤妒能。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过清虚道长今日很多话戳在了他的心坎里。
依他所说,大黎极有可能成为人族天朝上国,此等评价绝对不是对一个诸侯国的评价,甚至连当年统一天下的大周都配不上。
这么说。
黎国前途无量!
道家卦象向来精准,虽说大势捉摸不透,他们却从来没有偏离太多。
若嬴无忌真是那等贤能之臣,自己对他戒备越多,岂不是把天朝上国推得越远?
只是。
这道卦象能赌么?
外在的赌约,赌的是道家的根基。
内在的赌约,赌的是黎国的根基。
赵暨沉思良久,摇了摇头,回到了殿中。
此时。
赵宁还在盘膝打坐,她双眼紧闭,气息均匀,似乎心态很平稳。
只是。
少了半个周天。
这孩子在偷听。
赵暨忍不住摇了摇头:“既然到了瓶颈,那便别勉强自己修炼了。”
赵宁这才睁开眼睛:“是!”
赵暨上下打量她了一眼,笑着问道:“刚才那老道士的赌约,伱怎么看?”
“这……”
赵宁犹豫了一下,本想说自己一直在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想到父王乃是赵家第一高手,距离成圣也只有一步之遥,自己所有功法法术都是他教的,肯定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便只能说道:“儿臣觉得那老道,敢于提出这赌约,定然是有一定把握的。只是他只了解卜筮,却不了解父王。嫉贤妒能之事,又岂是父王能做出来的?”
赵暨不置可否:“那你认为他口中的贤能是谁?”
赵宁不假思索:“自然是无忌!”
她的坦诚。
让赵暨很满意。
这也是他对黎国这次新旧交替最满意的地方。
他想要的。
是把赵宁培养成真正的雄主。
这等雄主,不应该为了揣摩君意变得战战兢兢。
赵宁没有因为自己限制她跟嬴无忌的关系,顾左右而言他。
很好。
赵暨又问道:“那你说,他口中的君王私欲究竟是什么东西?既是君王,何来私欲。”
赵宁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有些犹豫,但还是深吸一口气说道:“儿臣认为,君王与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
一致的那部分,但凡是一个合格的君王,都必须达成。
不一致的部分,便是君王私欲。
在儿臣看来,这是统治与治理的区别。”
赵暨眼睛一亮,他没想到赵宁的回答,居然出奇得有些新颖。
统治与治理的区别。
这个说法。
赵暨很认同。
但这种说法,却不能轻易践行。
若无君王绝对的统治,又谈何把天下都治理好?
虽说过犹不及。
但两者的边界,实在太难界定了。
赵暨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认为,他口中的君王私欲,具体究竟是何事?”
赵宁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道:“若结合前后,应当是父王对无忌的戒备?只是父王虽有戒备,说嫉贤妒能还是太过言重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暨的表情。
确认他没有动怒,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觉得这戒备该不该有?”
赵宁拱手作揖:“这个问题,儿臣无权作答!”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因为这个问题,她已经被赵暨训斥了好几顿。
有次修炼的时候,因为心思杂乱,甚至被关在石室中跪了一天一夜。
而且。
她确实认为,涉及到嬴无忌的问题,现在的自己做不到客观判断。
她克制不住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
但这对黎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也正是这份对国家的责任感,她才勉强愿意接受赵暨的规训。
重黎殿中沉默了很久。
父女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赵暨转过身,笑着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觉得嬴无忌与你相比,学问如何?”
赵宁认真道:“无忌虽然没有亲自处理过政务,但学问眼界,都比儿臣强!”
赵暨点了点头:“剑仙大会之后,你重归监国之位,办公地点由你晴绛殿搬到重黎殿,嬴无忌为太子太傅!”
什么!
赵宁豁然抬头。
太子太傅,便是太子的老师。
虽然以如今大黎的管制,已经成了虚职,却还是拥有相当高的地位。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是这个职位每天都要伴在太子左右,有时间还要帮忙处理政务。
父王不是不想我被他影响心智么?
赵暨眉头微皱:“怎么,嫌嬴无忌没资格当你的老师?”
“不不不!”
赵宁赶紧摇头,一句“多谢父王”差点说出口来。
但还是给咽了回去。
谢什么谢?
谢父王把无忌还给我么?
这话要是一出口,当即收回成命都有可能。
她神情淡然,拱了拱手:“儿臣听父王的安排!”
赵暨摆了摆手:“下去歇息吧,再胜两场,你便能遇到芈星璃了,千万不可大意!”
“是!”
赵宁行礼,一身轻松地离开了重黎殿。
赵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
但转眼,这个疑虑就打消了。
那老道士。
说孤晚年昏聩。
孤只剩两年多可以活了。
虽然看起来不老,但也是付出了燃血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