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
庭院深深。
本应是分外静谧的情境,此刻却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那只红狮子被众家丁护院们拿着火把围得水泄不通,从楼上俯瞰而去,仿佛被困在了一只巨大的火圈之内。殷开山早年是出了名的勇将,故而家中的看家护院有不少都是行伍出身,弓马娴熟,比之一般的兵丁犹有胜之。此刻猛狮当前,众护院不光不害怕,还能张弓瞄准了再射箭。
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如同蝗虫一过境。那狮子奔跑,咆哮,拿头乱撞,怎么都躲不开。箭支落在它如同火焰一般的皮毛上,却没有利器入肉的声音,而是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红狮子冲不出去包围圈,包围着它的护院们也伤不了它。只能仗着人多势众,慢慢的耗尽这诡异的猛兽的体力。眼见的天边渐渐升起鱼肚白,聚集过来的家丁越来越多,把狮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在队长的指挥下分成三班轮流射箭。
那红狮子体力渐衰,见突围无望,骤然就地一滚,变作一位红衣胡人,高声嚷道:“不打了,不打了,洒家降了!”
借着跳跃的火光,温娇看见他身量极长,红发碧眼,不由“咦”地一声,这不是白日在襄阳长公主宴上表演幻术的那位胡人吗?
殷开山刚一起床,就听下面汇报说爱女的院子里进来了一只大狮子,吓得差点连早朝都要告假,鞋子邋遢的就要杀去万花楼。被殷夫人吼了一通:“满堂娇要真的出了事,底下人怎么可能这个时辰才跟你说?正经的赶紧去给我上朝,别耽误了正事,要是被魏征参你一本可不好看。那个狂人也忒不要命了,建成旧党如今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就他逮着谁咬谁,连皇上都不敢惹他,真是奇了。”
殷夫人劝殷开山时十分淡然,送走殷开山后,自己转眼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万花楼。进门便急急问道:“满堂娇呢?没被唬着吧?那狮子是怎么穿门过户进来的?开门的和巡逻的都瞎了吗?”
一迭声的质问完,才看清温娇打扮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椅上。对面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垂头丧气,被捆成了粽子一般,一副受审的架势。殷夫人定睛一看,见那女子生得身量高挑,肤色微黑,双眼溜圆,红唇如火,煞是妩媚美艳。
“满堂娇,这是谁,什么时候抓来的女贼?”殷夫人不禁问。
温娇花了一秒钟纠结如何解释,下一秒完全放弃,决定实话实说:“娘,你想是听说了,昨夜有一只狮子闯进了万花楼,被家丁们逮下了。”
殷夫人点头:“总算他们还没懈怠到底,虽然被那狮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你院子,到底还是逮了它,只让你受了一场虚惊,我已让人赏了他们上等的封儿。听说是你身边那素心丫头冒险冲出来喊的人?这丫头忠心可嘉,把我那对多宝金钏赏她,再赏她两匹尺头做衣裳。”
素心忙上前谢赏。温娇心中一动,趁机道:“娘,素心昨晚不光救了女儿,还救了这整座万花楼的人。这功劳可是不轻,我想在赏赐之外,额外给她重赏。”
“哦?你的意思是怎么赏?”殷夫人好奇。
“除了她的奴籍。”温娇遗憾道,“可惜她的家里没人了,不然还可以放出去和她家人团聚。”
与现代的保姆、家政与雇主之间的雇佣关系不同,古代丫鬟属于主家的家奴,生杀予夺都只看主人的心情,即使朝廷倡导仁义,不许有虐杀家奴之事发生,可内里怎么操作还不是主人的事?果真弄出人命,随便找个重病、逃走的借口,除非有人告发,否则也便遮掩过去了。
除了生命无法自主之外,家奴也不得拥有私产和土地,不得私自做生意。不光自己的一切属于主家,子子孙孙也都是家奴。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平日里领着月钱、一年四季自有官中发放衣服首饰,又有主人的赏赐,也是可以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大丫鬟,风光体面犹胜于小户人家的小姐。一朝被王夫人厌憎,生着病就得被人生生架出去,除了贴身衣服,剩下多年为奴为婢的积蓄都不许带走,连之前的衣服都得留下来“给好丫头们穿”。
什么叫敲骨吸髓?这就叫敲骨吸髓。奴籍的残忍之处,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除非主人除了奴籍,否则身为家奴,永世不得翻身。
温娇早就有意除了房里丫鬟的奴籍,只是一向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次赶巧,能放一个是一个。当然,除了奴籍不代表就要辞退素心,相府大丫鬟的生活水准在这个时代可是一般人家所望尘莫及的。在素心没有找到更好的前程前,可以照旧在她身边做丫鬟,只是这回更近似于现代的雇佣关系了。素心的所有收入都可以合法地属于自己所有,而不是主人一句“不许带走”,就被剥夺得一无所有。
素心激动得满面生春,适才得了殷夫人的赏,她也不过是弯腰相受,这回跪下就是结结实实三个响头。其他丫鬟也纷纷贺喜,眼中尽是羡慕。
殷夫人也觉得女儿的处理很是不错,又拔下一根珠钗:“重回良籍是大喜事,这钗就算作给你的贺礼好了。”见素心笑着收了,殷夫人注意力重新回到红衣女身上,“方才说岔了,满堂娇,这个女贼到底是怎么来的?”
温娇道:“阿娘,你也听说了,昨夜有狮子闯进了万花楼。”
殷夫人嗔道:“你还好意思说!正经昨晚就该叫人回报我和你阿爹的,听他们说是你拦着不让报给我们?你不知道我俩早起,睡意朦胧地就听到这事儿,差点没给你唬死!”
“是女儿错了,下次定然不敢再瞒着爹娘。”温娇果断认错,而后指了指红衣女,弱弱地道,“她,就是那只狮子。”
红衣女向殷夫人露出了尴尬而友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