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双「浮生六幻」之术的六个假身幻灭之处,便幻灭在北斗的星位上,而卫无双真身所在,便是北斗的「斗柄」末端,瑶光星位。
他方才幻身避闪之际,暗以幻身残余灵气灌注地下阵法节点,夺取了七星之位,成「北斗聚灵阵」。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北斗如勺斗,被先人喻做酒器,而此际卫无双立身斗柄之位,操
动北斗,自积蓄的地气之中满舀一勺,劝纪凤鸣再饮一杯!
万灵齐物法身最终追求是超脱形骸,化作纯粹天地灵气,无生死无悲喜,与世长存。创设这法门最初是为了达到这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最高境界,而非为斗法争胜。
纪凤鸣却不愿真的化作缥缈的灵气。舍形去骸,离情别恨并非他所求的道。所以他虽施展万灵齐物法身吸纳地气,却始终有节制,只从积蓄的庞大地气中截取一丝一缕,而这一丝一缕亦已足够。
但此际,趁着纪凤鸣与地脉连通,卫无双以北斗为勺,舀地脉灵气灌注纪凤鸣体内,加速纪凤鸣万灵齐物法身向「灵态」的转化。
法身再纳地气,纪凤鸣形态又暴涨一倍,形象更高渺至上,也更通澈空灵,有那么一瞬,他连斗心也熄了,只觉眼前的争斗与天地相比,渺小的如沧海一粟,毕竟,天道至上,无为无争。
但也只那么一瞬,纪凤鸣立时惊醒过来,本能断开与地脉的联系,隔绝了灵气的灌入。
而这一瞬,足以发生很多改变。
驰天的八龙齐飞而至,爪牙已近卫无双身侧,却因纪凤鸣的异化而停滞,似被空气黏连住,静止了这么一瞬。
而静肃天地间,只闻萧然一声,「寂!」
如天地间最高法则,此字一出,万灵寂灭。
什么驰天龙舞,什么八卦化象,分明方才还鳞角森然,现在却被抹掉了。
就好像洒落桌上的酒水,被抹布轻而易举的抹掉了,被龙躯盘绕包裹的天地顿时澄澈一空,显得空旷。
「道扇」卫无双的至高绝学——生寂道则,除了「一象万生」的生,还有「万法俱寂」的「寂」。
方才时势为纪凤鸣所得,天地之「道」为纪凤鸣掌握,「寂」字诀出也无用,所以卫无双一直潜藏不用。
直至纪凤鸣方才那一瞬,断开了地脉,隔绝了灵气,亦相当于纪凤鸣从勾连天地的状态解放,脱手了对「道」的权柄。
而「道」之权柄亦随之易手,被卫无双掌握。自此之时,五要之中,卫无双已得「天」、「人」、「法」。
五要得三,情势登时逆转,卫无双足下一点,冲霄跃起。
再闻清悦啼声次第响起,卫无双忽觉头顶一暗,竟是羽翼蔽空,八龙驰天后,又有五凤翔空盘旋,五凤者,赤为赤凤,青为青鸾,黄为鹓鶵,紫为鸑鷟,白为鸿鹄。
纪凤鸣此时灵气充盈欲胀,已至不吐不快,一挥扇又是顶尖术式,庞大灵气加持之下,五凤的威势比八龙更甚,凤乃德鸟,霎时霞光千道,祥瑞天降。
但卫无双视凤鸟如无物,目光透过遮天羽翼的缝隙,带着怜悯的看向纪凤鸣,再度轻吐:「寂!」
霞光顿消,祥瑞尽散,凤凰不鸣,一切再被抹消。
而这次被抹消的还有纪凤鸣的万灵齐物法身。
附着在纪凤鸣身上的水火风雷在卫无双注视下尽数湮灭,溃散成最原始的天地灵气,重回净天祭坛。
而纪凤鸣相当于被从法身状态硬生生剥离,打回原态,顿遭重创。
他眼前一黑,周身暴起血雾,身形踉跄,单膝跪倒于地。
而这时,一张手搭在了他的头顶,他抬眼,看到带着银色面具的卫无双登临祭坛之上,伸出一手轻抚着他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多年之前,也是一个飘雪天,卫无双就是这么手抚着他的头,为他们师徒之缘定下了契约,那时他们约定,此后求真问道的寂寞长途,彼此并肩同行。
而今,又是飘雪天。
师徒相顾,却已无言。
万籁俱寂,
只有千千万万雪片落下,慢慢堆积在一起的声音。
静默不知多久,是多时,还是一瞬,没人在意。卫无双声音柔了下来,就像之前无数次哄精力旺盛的小凤鸣睡觉一样,道:「睡吧,凤鸣,一觉醒来,一切还会和之前一样,你的同门在等你,你的师妹在等你,唯有你的师尊一意孤行,就不……等你了。」
说话之间,卫无双催动术力,纪凤鸣只觉识海翻涌,他开始泛生出困意,就好像自上山以来的种种经历才是一场噩梦,他睡着了,也就从噩梦中醒来了。
梦醒了,就都结束了,梦中的一切也就渐渐模糊,渐渐淡忘了。
卫无双在抹消他这一段的记忆。
有那么一瞬,纪凤鸣真想放弃抵抗,任卫无双将这段不堪的噩梦涂抹去。
但他没有,他唇边露出一丝苦笑,道:「师尊,我也说过,形牵意缠,你舍不尽。」
纪凤鸣撑地的那只手不知何时结了个印法,在他身下,原本流转着光华,为他汲取地气的阵法忽然停滞一下,而后,阵纹上流转的符字、光华忽然倒转方向,倒行逆施!
卫无双忽觉他抚摸的不是纪凤鸣的头顶,而是触碰一个漩涡,他的真气、力气、精神都被这漩涡吸引,源源不断的被拉扯出体内。
是纪凤鸣逆转了纳灵阵势的运行,原本是从地脉中吸取灵力,而今竟反过来,成了地脉吸取他们。
卫无双有心摆脱,但他抹除纪凤鸣的记忆,气机已与纪凤鸣纠缠一处,根本摆脱不得。
就在这片刻间,他搭在纪凤鸣头上的手已变得干涸,晶莹如玉的手指吸干水分一般,变得如同枯老的树枝。
但卫无双没有再理会,面具遮挡不住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含着一种痛苦的抽搐,他说话的力气也被抽干一般,用低沉的涩声道:「为什么?凤鸣,你为什么要逼为师——杀你!」
卫无双今日被问了许多「为什么」,如今轮到他反问「为什么」,纪凤鸣笑容上多了一丝报复得逞的狡黠,眨眨眼道:「寻道者终须殉道,这也是你教我的,那为我的道……殉道而死,我亦……欣然!」
纪凤鸣说着,加催阵势,他与卫无双的真气都源源不断的灌注地下,原本的他,只是靠着心血祭炼以及预先布置的阵势,夺取了净天祭坛部分的权限,但最能把控净天祭坛的仍是卫无双。
可此际,卫无双的真气与他混同一处,他终于夺取了祭坛最高权限,而他所做的是要解除净天祭坛对地脉灵气的束缚。
虽然庞大灵气一旦解放,便如巨洪破堤,首当其冲的便是祭坛上的二人,二人在爆冲的灵气下难以幸存,但纪凤鸣不在乎。
而要停下他的同归于尽,唯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惯平静淡漠示人的卫无双终于难再压抑,引首向天,悲怆长啸,啸声穿透绵密风雪,在素白千里的冰天雪地中滚滚而过。
真真好个琼雕玉塑的世界!
而啸声的尾音,只听那声嘶力竭后,沙哑干涩的一声:
「寂……」
于是,一切都寂然了。
卫无双干涸的那只手无力垂下,被抽干的手此时好似重新注入水分,缓缓恢复,他没有理会,只是觉得很冷,昆仑的风雪,前所未有的冷彻,他用另一只手紧了一紧鹤羽大氅,要将沁如骨髓的湿冷寒意从羽氅缝隙中挤出。
而纪凤鸣缓缓站起,面上笑容依旧,风吹过,他的身躯如细雪一般,星星点点,被风一点点吹散,翻飞在雪里,带向远方。
在消融中的他,伸出手来,轻轻从卫无双脸上揭下银色镜面,面具下,卫无双俊逸绝伦的面容没有表情,如冰雪铸成。面具戴久了,面容或许会
与面具同化,忘记了如何哭笑。
可有些情感,无论戴多少层面具,都遮掩不住。
纪凤鸣就这么用渐渐崩解的眼睛,带着笑,洞悉着他的师尊:「师尊,回头吧,其实你并没有你自以为的那般绝情,你的道,不值得你舍尽一切去追寻。」
「可我纵然回头,你也不在了啊……」卫无双垂下头,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啪!」两项事物同时坠地,混做一声,一是银色镜面,一是乾坤道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