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清漪从第一句看起来。
第一句的笔迹就是稳重的,写道:「你舌头为何被割去了,是何人害你,耳朵听不见,也是为此人所害么?」
看上去像是娟秀笔迹的主人没办法说话,也听不见声音,所以那个稳重笔迹的主人就采用这种方式来和对方交流,在册子上与之对话。
底下是一行娟秀笔迹的回答:「恩人,我是为我未婚夫君的师妹所害。她嫉恨我即将与未婚夫君成亲,便暗地将我骗了,割去我的舌头,并在我耳中灌了毒药,将我折磨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丢在这附近。多谢恩人搭救,将我带回来医治,否则我定性命难保。大恩大德,此生必报。」
那稳重笔迹的主人写:「这算不得什么恩情。只是路过瞧见了,将你带回罢了。只是我们在此修建工程,每日很是繁乱,无暇顾及你,且你不宜待在此处,待你伤情再恢复一些,我便让人送你回去。你家在附近村中么,家中可有什么人?」
娟秀笔迹回道:「我家便在附近村中,家中有父母。我许久未曾归家,他们定然心焦,待我好转些,便会立即回去,不会给恩人添麻烦。」
「你唤做何名?」
「小女子名唤赵听琴。我问过看望我的那位夏沉大哥,他向我写道他是唤你为家主,我不知如何称呼恩人你才好。」
「夏沉与旁的那些人都一直跟随于我,便唤我家主罢了。我姓夏。」
「那我往后称你夏大哥,可好?」
虽然笔迹是看不出当时说话人的神色的,但这稳重笔迹接下来的话却像是十分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此处的男子皆姓夏,实不知你称的哪一个。」
「我便只称你夏大哥。夏大哥可否将此册子留给我?」
「自然可以。你多休息,晚些时候大夫会来瞧你。」
「多谢夏大哥。」
师清漪看完这些,眼中黯然,默默往后翻。之后都是赵听琴和那位夏家家主,夏大哥两人之间的对话,赵听琴没办法说话,也听不见,她在见到夏主时,就专门用这本册子和那位夏主沟通,而且只在册子上称呼夏主为夏大哥。
上面都是一些琐碎的对话。
诸如夏主的:「赵姑娘,你今日感觉可好些了么?」
「赵姑娘,今日天寒,你伤重未愈,身子虚,莫要出去多走动,免得染了风寒。有什么需要你在此写给我,我差人给你送来。」
「赵姑娘,这是我做的香瓶。里头的香能辟邪,你且带一瓶在身上,待你回去后,若是遇上什么邪物,也能避一避。」
「夏沉给我猎了只野山鸡,我让厨娘给你炖了汤,你且尝尝。」
随着师清漪越往下翻,越能看出赵听琴在话里行间对夏主的眷恋与日俱增,夏主对她细心温柔,照顾有
加,她似乎是爱上了夏主。
有一日,夏主在册子上写道:「听大夫说赵姑娘你恢复得不错,料想过不了几日你便能归家与你父母团聚了。」
赵听琴在底下回答夏主,话语里似有痴缠:「我想在此多歇息几日,不知夏大哥可方便?」
夏主回:「我只是怕你惦记你父母,你父母也着急。且工程如今快要修完,众人皆无暇顾及了,还望赵姑娘勿怪。」
赵听琴写道:「我再待三日,便走,可好?」
「好。」
师清漪翻到最后面,纸张上溅了些血,赵听琴在夏主身边原本平静的生活骤然发生了巨变。
最后一页上,只有两句话,夏主字迹变得潦草:「有敌人来犯,我已让夏沉从暗道离开,你快随他走!」
赵听琴的字迹也乱得不行,还被水渍化开了,应该是赵听琴当时边哭边写,十分骇然:「你的心口怎么了,为何里头是空的?夏大哥,你的心怎地不在了?」
赵听琴当时在紧急情况下写出这个问题,可见她当时有多惊吓。师清漪曾经看过夏沉的册子,里面夏沉曾记录了一段这样的文字。
夏沉当时写道:「永乐十六年,秋。我已寻到了安全之处,回想先前所历,恨不能将那些歹人剥皮拆骨,挫骨扬灰!工事共分内外围两处,我只参与外围修建,岂料外围竟遭人突袭,对方人数众多,我方死伤惨重,待我寻到家主时,家主已浑身是血。我瞧见他心口破了一个大洞,似是被人掏开的,我也瞧不清楚,那瞬间我以为家主的心脏已然不在了,我很惧怕自个怎会这般想,若家主没有心,他又怎会站在我面前。我哭起来,家主斥责我道:「男子汉大丈夫,只可流血,又怎可流泪!」他言罢,又递给我一物,道:「你快些带你妻儿从暗道逃出去,我交给你一样物事,若她归来,你交给她,切不可落入外人手中!」家主令我立誓,我强忍眼泪立下重誓,今生定会誓死谨守此诺。我与妻儿如今安稳,却不知家主生死如何。」
从这两本册子交叉的记录来看,显然是夏主当时交待了夏沉离开,而那时候夏主已经受了重伤,胸口被掏开,他当时就是以这副模样接着去找赵听琴,安排她跟着夏沉走,结果赵听琴看到了他心口的情况,又惊又骇,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会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写字,问夏主的心是怎么回事。
但下面并任何没有夏主的回答了。
应该是夏主当时带走了她,要送她去夏沉那里会合,没有再给任何与她写字交流的机会。
而从赵听琴如今以「心娘娘」这个可怖身份出现以后,师清漪就明白,赵听琴当年肯定是没有躲过那场浩劫,不然她会正常的生老病死,而不会至今还是得以保持那个年轻的模样,不人不鬼地在这地底下游荡。
那个疯子说赵听琴活了这么久,肯定有长生之法,才会为了讨她欢心,用心献祭她,希望能得到长生的秘诀。但师清漪觉得赵听琴能从明朝一路留存到如今,并不像是「活」下来的,而更像是以另外一种诡异形式而存在。
比起活人,赵听琴更像是一种……怪物。
当时雨霖婞用手机拍到了她身上那个奇怪的影子,不知道是什么,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或许不是赵听琴活着,而是那东西占据了赵听琴的身体,让赵听琴与它一起,成为了怪物。
众人都跟着师清漪看完了册子,雨霖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心娘娘赵听琴当年在明朝的时候,还有这么一段,那她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应该是怪物了。」师清漪低声说:「你们记得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地下迷宫的时候,听见了周商的手机在放音乐,那是周商之前躲在一个狭窄的通道里,遇到了不干
净的东西,吓得将手机落下了,自己逃离。我们在那通道里用手机拍了照,那通道的墙上写了字,很疯狂,说什么「夏大哥救救我」之类的,这应该是赵听琴当年也独自躲在里面,绝望的情况下写的。当年混战,赵听琴估计在夏……找到她,让她和夏沉走之后,又与……夏分散了,陷入危境,后面因为什么原因变成了怪物,渐渐因为想要得到活心,成为了传闻中的心娘娘。」
她在说话的时候,称呼也悄无声息地变化了。
以前她都是依照夏沉的说法,称呼夏主。
现在,她只是叫夏主为:夏。
她称呼得很自然,却又敛着无尽的悲痛,仿佛夏就是那个人的名字似的。
「怪物?」雨霖婞想起了自己拍的那段赵听琴的视频,忙说:「难怪了,当时她在墙壁上的影子那么不正常,这的确不像是人。」
师清漪面色苍白,眼圈更是红了。
这座废弃的夏家工匠们的村子,几乎快要让她痛苦到窒息。
全都在当年那场混战中死了,没有一个人留下。就连不小心卷入的赵听琴,也难逃厄运。
夏当年的处境想必……
「这些箱子都是夏为他的那些工匠们准备的,他对他们亲如家人,在他们死后,舍不得他们遗体化骨,才会将他们葬在箱子里,保存在他们当年住过的房间里。」师清漪哽咽:「至于赵听琴,他应该是没找到赵听琴的遗体,就只能把和赵听琴当年交流用的册子放进去,当做赵听琴的遗体。」
「师师,你……认识那个夏主?」雨霖婞越看师清漪,越觉得她状态不太对劲。
「他……他是我的朋友。」师清漪说:「这座工程,就是我当年委托他帮忙,一起修建的。我当年……当年不方便,无法一直监工,是夏一直帮我守在这里。」
夏为那么多工匠收敛了遗体。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清漪。」洛神瞥见师清漪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红线穿过房子,往门外引去。
洛神牵着师清漪往外走,众人见红线动了,也紧跟过去。
红线一路游走,在房子外面的空地停下了,线头朝向一棵茂盛的树。
「出来。」洛神盯着那棵树,淡道。
一个女人从树上跳了下来,她额头有抹印记,手中握着一只红色的笛子,目光有些怨毒:「你竟然不惜用这种方法找我,代价会不会有点大呢?你红线用得越多,你就越难受,又是何必。」
师清漪咬牙,猛地攥紧了拳头。
洛神却半点波澜也无,只是柔声对师清漪道:「清漪,不必听她胡言。我无恙。」
师清漪往洛神身边又凑近了些。
雨霖婞甫一看见那女人的脸,恨得牙痒,但她还是暗地里和师清漪她们打了个手势,一个人往后退,一路退到远处,爬上了树,端着狙.击枪瞄准了椼。
她想要开枪,可手指却像是僵住了,怎么都扣不下扳机。
椼看着雨霖婞所在的树的位置,笑道:「你被我驭了,我就是你的主人,还敢对主人开枪?主人让你往东,你能往西吗?」
雨霖婞浑身发抖。
她现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根本就动不了狙.击枪,内心气得要喷火,身体却由不得她自己。
「夜。」椼控住雨霖婞,自信雨霖婞没办法再动,暂时懒得管她,而是看向了夜:「我看你状态越来越不好了,主人肯定对你很失望,你要怎么回去给主人复命?」
夜说:「我没有主人。」
椼脸色陡变:「你大胆!你在说什么?」
「没有人能做我的主人。」夜这回说得比之前要更为决然。
「你是不是疯了!」椼用红笛子指向她:「主人绝对是不会再留你了!」
「我不会再留你。」师清漪眼中冰冷,说。
椼的目光落回师清漪身上,似有玩味:「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东西,终于拼全了,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份见面大礼。」
师清漪一双红眸盯着她。
椼吹起了笛子,鱼浅脸色骤变,以为她又要驭濯川,但她很快发现濯川没有反应,那笛音根本不是冲着濯川来的。
笛音幽魅,传入了层叠的树丛中。
树丛后窸窸窣窣的。
过了片刻,从树丛后走出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的身体和之前在地底下见到的无常郎君是一样的,之前无常郎君和赵听琴出现在赵听琴的祭坛,看着已经找回了更多的身体残缺部分,而这一次,无常郎君比上一次见到的他又有了变化。
现在的无常郎君,身体已经彻底完整。
因为,他现在肩膀上已经有头了。
脖颈上能看出一圈缝合的痕迹。
无常郎君的脸没有什么血色,僵冷极了,但这掩盖不了他原本的俊美,眉宇之间更是疏朗,仿佛有松风掠过。只是双目混沌无神,像是失去了焦点。
而他的额头和夜还有椼一样,也有一道细红的印记。
夜瞥见无常郎君的脸,微微蹙眉。
师清漪虽然刚才在房子里已经彻底猜到了真相,可现在看见无常郎君真正的模样,还是双肩颤抖起来,声音更是有些哆嗦,低声说:「……夏。」
夜也开口了,她认出了夏的脸,叫的却是:「柙。」
仿佛这才是夏本来的真名,夏当年似乎是不方便告知自己的真名,就使用了与柙发音近似的夏,当做自己的名字。
夏没有任何反应。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驭到柙。」在椼看来,夏似乎曾经是对她而言永远都不可能控制的存在。
夏的额头与她有同样的印记,必然也受古神的觉的供养,与她至少是同级别。
这样强大的存在,居然沦为她的掌中木偶,椼看着十分兴奋:「如果不是他的身体被拆得四分五裂,比以前弱了很多,我还真的没办法拿捏住他。给他找全那些身体的部分,花了我太多精力,不过看来效果不错,很值啊。」
「……你敢驭他。」师清漪紧紧握着春雪,手抖了起来。
「以前我是驭不了。」椼幸灾乐祸的:「但现在他早就废了,我为什么不能驭?」
她瞥向师清漪,故意刺激师清漪:「他为了帮你守着家门口的这个防御工程,当年以一人之力抵挡那么多人还有怪物,被废成了这个样子,连身体都被别人切成一块一块的,分散在各个角落,真的是感人啊。」
师清漪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但洛神却攥住了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叮嘱:「不急在此刻。我还有话问她,问完再废。」
师清漪顾虑着洛神,忍了忍,没有再吭声,只是点了点头,血眸则死死盯着椼。
不过在她看来。
椼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洛神语气似冷到了冰窖,对椼道:「当年,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