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打破宿命

“现在轮到这法术本身了。”阿什福德道。他拿起书,将咒语念了出来。他呼唤英格兰的树、英格兰的山;他呼唤阳光、水流、鸟儿、土地和石头。他把它们一个个全都招呼到,并请求它们听从无名奴隶的派遣。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走到了通往望穿堂的那座驮马桥边。

村子里一片寂静;所见之处人迹寥寥。一座门廊里有个穿着花衣裳、围着毛披肩的小姑娘,她正举着木桶往干酪槽里滴牛奶。一个捆了绑腿、头戴宽檐儿帽的男人正沿着房屋旁的小道走来;身边有条狗跟着小跑。他们拐弯走到房前,小姑娘和那男人微笑着打招呼,狗儿也汪汪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像这样平淡、家常的景象一向讨史蒂芬喜欢,可因为此时的心情,他看到这些只感到一阵寒意;假如那男人突然伸手去打那小姑娘——或去把她勒死——他见了都不会觉得奇怪。

白毛先生已经走到驮马桥上了。史蒂芬跟了过去,随后……

……随后,天翻地覆。太阳从云后露了面;光芒刺穿了冬林,小小的光斑成百上千。天地化作一幅拼图、一座迷宫。就像那种迷信的说法,说什么不许踩到石板之间的缝隙——或是像那叫作“唐卡斯特方阵”的奇术,要在一块棋盘似的平板上施展:突然间,一切都有了含义。史蒂芬一步都不敢迈。真迈了的话——比如万一踩到了这片暗影、踩上了那块光斑,也许就山河改转,沧海桑田。

“等等!”他的思绪已经狂乱,“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来得及想想。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抬头往上看。

枯枝映远天,根根如墨迹,他虽不愿,却也能读。他发现,那是树木在向他提问。

“是的。”他答道。

小主,

它们的阅历与智慧便都为他所有。

树木后方,是一座白雪皑皑的高脊,如同一道白线划过天际。山脊的阴影映在雪地上一片青蓝,体现了一切坚硬与严寒。山脊拥立史蒂芬为它朝思暮想的君王。只等史蒂芬一声令下,它便会倾塌,将敌人压垮。它向史蒂芬提问。

“是的。”他答道。

它的桀骜与力量便都由他支配。

驮马桥下的黑水河也淙淙地向他提问。

“是的。”他答。

大地问他……

“是的。”他答。

白嘴鸦、喜鹊、红翼鸫和苍头雀纷纷问他……

“是的。”他答。

石头问他……

“是的。”史蒂芬答,“是的。是的。是的。”

这一刻,整个英格兰都握在他黑色的掌心里,所有英格兰人的命运都任他摆布。受过的凌辱,这一刻可以报复;自己可怜的母亲受过的伤害,这一刻可以千倍奉还。整个英格兰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化作荒原。他能让房屋倒塌,往住户脑袋上砸。他能命山坡下陷、山谷闭合。他能召唤人马,能扑灭星火,能偷偷把月亮从空中摘下。这一刻。这一刻。这一刻。

这一刻,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坡夫人和斯刚德斯先生从望穿堂一路跑来。坡夫人盯着白毛先生,眼里燃着仇恨的火光。可怜的斯刚德斯先生则是一头雾水,万分恐慌。

白毛先生转身冲史蒂芬说了句什么。史蒂芬听不见——山坡、树木的声音太响。可他还是答了一句:“是的。”

白毛先生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他举起双手,准备往坡夫人身上施法。

史蒂芬闭上了双眼。他对驮马桥的砖石说了一个字。

是,石头说。桥像一匹怒马抬起前腿往后仰,把白毛先生甩进了小河里。

史蒂芬对小河说了一个字。

是,小河说。水流如铁掌一般抓牢了白毛先生,即刻将他冲走了。

史蒂芬意识到坡夫人在冲他说话并打算抓住他的胳膊;他发现斯刚德斯先生的脸苍白而惊恐,嘴上还在说着什么;可他没时间答理他们。谁知这片天地还肯遵从他多久?他从桥上一跳而下,沿着河岸跑了起来。

他经过的树木似乎都在向他致敬;它们说到古老的盟友,向他提起过去的时光。阳光称他为王,并告诉他自己在这里见到他有多高兴。他没工夫告诉它们其实他并不是它们想象中的那个人。

他来到一处所在,河两岸的土地高高涌起——正是荒原里一处深谷,是开采磨石的地方。粗切成圆形的巨石遍及河谷各处,每块都有半人高。

白毛先生被困在河里,河水在他周身沸腾翻滚。史蒂芬跪在一块扁石上,俯身探过水面。“对不起,”他说,“您无非是一片好心,我知道。”

白毛先生的头发在黑水里一绺绺地散开,好似条条银蛇。他面目狰狞,愤怒与憎恨已令他丧失了人形:他的双眼渐渐分开,脸长出了毛,双唇后翻,露出了獠牙。

史蒂芬心里有个声音说道:“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我是个无名的奴隶。”史蒂芬道,“我生来便是——时至今日,我也别无他求。”

他对磨石说了一个字。磨石飞到半空,将自己猛砸到白毛先生身上。他又对河水里的巨砾与岩石发了话;它们也如此效仿。白毛先生的岁数不知有多大,极难对付。按说他的骨头、皮肉早已碾碎了,可史蒂芬仍感到他的残余还在靠魔法拼命往一起凑。于是,史蒂芬对河谷周边嶙峋的山肩发了话,求它们帮忙。土地塌陷,岩石崩裂;泥土往磨石与岩块上堆积,直到形成一座小山坡,高度与河谷口平齐。

多少年来,史蒂芬心头一直有块脏污的灰玻璃把他与这个世界隔开;白毛先生命里最后一星火光熄灭的瞬间,这块玻璃粉碎不见。史蒂芬原地站了一会儿,呼吸困难。

然而,他的盟友和仆从渐渐信不过他了。山与树的心里有个疑问。它们逐渐意识到他并不是它们以为的那个人——只是徒有虚名,借来了这份荣光。

他感觉它们纷纷退下。最后一位离开他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浑身空虚,丧失了意识。

在帕多瓦,格雷斯蒂尔一家人吃过早饭,在二楼的小起居室里一起待着。这天上午,他们仨的心情都不是太好。他们之前吵过一架。格大夫近来养成在室内抽烟斗的习惯——弗洛拉和格家姑姑一致强烈反对。格家姑姑同他讲道理,劝他把这毛病改了,可格大夫油盐不进。抽烟斗是他格外喜欢的一种消遣,而且他觉得,既然一家人哪儿都不再去了,她们也当容他任性个一两回,算是补偿。格家姑姑说他应该去外边抽,格大夫回嘴说外边下雨他去不了。下雨抽烟多难啊——雨会把烟草打湿的。

于是他抽着烟斗,姑姑咳嗽;而弗洛拉这个人又爱埋怨自己,她时不时就瞧他俩一眼,满脸的不高兴。这情形持续了约有半个钟头,格大夫无意中一抬头,惊叫起来:“我的脑袋黑了!全黑了!”

小主,

“哈,你既然抽烟斗,变成这样还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妹妹答话。

“爸爸,”弗洛拉放下手里的活儿,紧张地问道,“您什么意思?”

格大夫呆呆地盯着镜子——就是那天黑夜突然来临,阿什福德到了帕多瓦之后神秘地出现在这里的那面镜子。弗洛拉走过去站在他椅子背后,好能看见他看见了什么。她的一声惊叹把她姑姑也招了过来。

镜子里格大夫脑袋的位置是一块黑斑,这块黑斑在动,外形也在不停地变。斑点越来越大,看着渐渐像个人影,正沿一条极宽阔的走廊逃命似的向他们奔过来。人影渐渐近了,他们都看出来是个女人。这女人跑的时候好几次回头往后看,就好像害怕身后的什么东西。

“她跑成这样,是被什么吓的啊?”格家姑姑问道,“兰斯洛特,你看得见吗?是有人在追她吗?噢,可怜的女士!兰斯洛特,你有没有办法可想?”

格大夫走到镜子前,把手放到镜面上摁了一摁,镜面硬而光滑,和一般镜子并无两样。他犹疑片刻,像是在跟自己斗争着——不知该不该采取一种更为暴力的手段。

“小心,爸爸!”弗洛拉吓得叫起来,“您千万别把它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