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吴书仔细想了想大宋律,确实拿这种状况没有办法。
不过,他不放心,又向左右的刑部尚书张方旬和御史中丞朱倬分别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儿过去。
这两位司法界大佬给他回了一个肯定的点头动作。
吴书便淡定下来,双手捧笏,眼观鼻、鼻观心,状若泥胎木塑,稳得一批。
御史肖鸿基听说万俟卨竟然被杨沅骂死,不由得惊呆了。
他还盼着无需多久金兵南下,打得宋军丢盔印甲,官家必定迎回万俟相公,请万俟相公收拾残局。
自己的大靠山,也就风光还朝了。
却没想到……
万俟卨对肖鸿基有知遇之恩,就算他不指着万俟卨还朝做自己的靠山,这个仇肖御史也是记在了心里。
他立即上前一步,沉声道:“杨沅一贯以哗众之语邀上媚宠,结果激怒了金国,将宋金两国自‘绍兴和议’以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如今杨沅又以恶毒之言咒骂万俟卨,万俟卨虽有罪,罪不致死,朝廷已然做出公正的裁决,将他流放儋州。
杨沅却生生骂死了万俟卨,万俟卨毕竟是前宰相,岂能由得他区区一通判肆意辱骂,更不要说他还把人活活骂死了。
杨沅此人实在是狂悖无礼、祸国殃民,臣请斩杨沅,以谢天下!”
马上就有一些即将下岗的台谏官,跟着一起涌上前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请斩杨沅!”
几位宰相此时也是面沉似水。
他们和万俟卨是否合得来,那是另一回事。
但,万俟卨毕竟曾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
结果这才刚刚罢职免官,就被杨沅骂死了……
此事难免叫人生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
眼见群情汹汹,赵瑗有些沉不住气了,望向三法司,问道:“大理寺,杨沅骂死万俟卨,触犯何罪?”
大理寺卿吴书刚和司法界的另两位大佬统一了意见,便捧笏出班,信心十足地道:“臣启陛下,律法中相关者,唯有‘骂詈罪’,而‘骂詈罪’条例之中,并不涉及这种情况。”
晋王赵璩喜道:“那就是没有罪喽?我就说嘛,是万俟卨身体朽败,大限将至,和杨沅有什么关系呢?
他喝口粥可能也要呛死,难道那粥也有罪?要是判杨沅有罪,那大家以后说话可都要小心了。要是有人不小心自己老死了,怪到你头上,你可说不清。”
肖鸿基悲愤地道:“官家,不杀杨沅,天下不定、人心不平、朝纲不正啊!”
“臣请斩杨沅!”
“臣附议!”
即将下岗的台谏官们又来神了。
汤思退略一思忖,出班道:“官家,孔彦舟已兵至颖州,磨刀霍霍。但亦有消息自颖州传来,言金帝仍希望我宋国表明态度,谨守和议,使两国仍能睦邻相处。
臣以为,金人之疑虑,在于我大宋点了杨沅为状元。而杨沅廷对的内容,多有慷慨激昂之语,金人误会这将是我大宋今后的国策,心生忌惮,情有可原。”
汤思退顿了一顿,又道:“金人既然放出这个风来,显然仍有通过谈判化解这场兵戈的可能。朝廷是否可以派遣使团,赴金国和议呢?
臣以为,就以杨沅为使,既可表明我大宋之诚意。而且由杨沅同金帝接洽交谈,也可使金帝明白我大宋‘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本意,重点在于‘以礼相待’,金国若不发兵来犯,我大宋绝无主动启衅之意。”
肖鸿基两眼一亮,立即附和道:“杨沅曾潜伏北国十年,熟悉北国内情,由他代表我大宋和谈,更易平息刀戈。臣附议!”
“臣附议!”一群即将下岗沦为“准备差使’的台谏官连忙跟上。
鹅王赵璩森然道:“秦桧把宇文虚中家人百余口送去金国,使他们惨遭金人屠戮。尔等,如今是要效仿秦桧所为吗?”
秦桧已经盖棺论定,被指为国贼了。
这么一说,汤思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汤思退便沉声道:“晋王!臣是出于一片公心,若此番宋金之战仍有平息的可能,那是一定要派人去金国和谈的。
旁人去的,杨沅为何就去不得?如果汤某是合适的人选,便是朝廷让汤某去,汤某也绝不迟疑。”
肖鸿基马上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杨沅作为使节,和宇文虚中的家人身份并不相同,大王何必有此担心呢!”
金国发兵的真正原因,和人家杨沅无关。
这事儿,赵瑗心知肚明。
这锅已经让杨沅背了,没有让人家再去送死的道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呵呵,历史上被斩的“来使”可不要太多啊!
然而,现在明着驳下也不合适。
本来大臣们就揪着杨沅引来了金兵这个话题不放,要求追究他的责任呢。
现在杨沅又骂死了万俟卨。
虽说律法中找不出治罪的相关条例,可他的这一行为,现在让很多人不满。
没看汤思退这明知金人发兵真相的人,都站出来了么?
所以,赵瑗便先使一个“拖字诀”,说道:“金帝有意和谈的消息,究竟是不是金国官方放出来的消息,此时还不能确定。汤相公此议,待有司查清消息本源再说。”
此番朝会,就此草草收场。
弹劾杨沅的人没有达到目的,但是整个形势对杨沅愈发不利了。
临安府,通判北厅,张宓脸上的笑容愈发快意了。
“摸臀手是么?杨沅,本官这雅号,拜你所赐啊!”
张宓狞笑着自语:“等你死了,本官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的妻妾收房。
你赠与本官的这个雅号,本官总要叫它‘名符其实’才对得起你呀,呵呵呵呵……”
……
枢密院,机速房,八绂堂上。
肥玉叶把一纸辞呈摆到了郑远东的公案上。
郑远东看了一眼辞呈,对肥玉叶道:“你想去金国?”
肥玉叶沉声道:“家父生死不明,下落不知,为人子女者,岂能安心。”
郑远东皱眉道:“你孤身一人,又是女子,若去了北国,又能做什么呢?”
肥玉叶摇摇头:“生死不计,但求心安。”
郑远东深深地看了肥玉叶一眼,道:“你想尽孝道,本官阻不得你。可是,如果你找到了令尊,他还活着,甚至有可能落入了金人之手,只是金国对外秘而未宣,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去金国,就只是为了和令尊一起死吗?”
肥玉叶道:“到时候卑职见机行事罢了,不然又能如何?难道让卑职什么都不做?既然家父还没有确实的消息传回来,玉叶无论如何,总要走这一遭的。”
郑远东负起手,在八绂堂上踱起了步子。
肥玉叶沉声道:“请都承旨成全!”
眼见郑远东踱步不语,肥玉叶咬了咬唇,又道:“如果都承旨不允,卑职便是挂印而去,依旧要走!”
郑远东停下脚步,又思索片刻,徐徐地道:“本官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这个办法可行,那么你此去找到令尊的机会便更大。若是令尊还活着,你救他返回大宋的希望……也就更大。”
肥玉叶动容道:“都承旨请讲!”
郑远东道:“今日朝会,汤相公进言,应派遣使者与金国和谈,尽最后之努力。”
肥玉叶道:“都承旨的意思是……”
郑远东道:“如果我朝真能派出使团,而你……寻个正当理由进入使团,籍由使者身份,许多事就容易做了。
而且,如此一来,你仍是我机速房官员,便可以调动我机速房派遣在燕京的‘飞蝉秘探’。
有他们这些已经在燕京扎下根来的人,你才不至于盲人瞎马,无所适从。”
肥玉叶的眼睛亮了起来,激动地道:“朝廷……同意派出使团了吗?”
郑远东摇摇头道:“汤相公谏议,由杨沅出使金国,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不过你也清楚,金兵此番南下实与杨沅无关,官家自然不肯答应。”
肥玉叶听到这里,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郑远东看着肥玉叶道:“可是,如果杨沅主动请命,愿意赴金国为使,官家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肥玉叶黛眉一蹙,道:“杨沅极力主张对金强硬,金人必然深恨之,他有什么理由主动请命,自赴虎口?”
郑远东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若自己去,不过就是把这条命赔给你爹,这是愚孝,于令尊何益之有?
可要增加救出令尊的机会,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使团为掩护。
而要派出使团,就得杨沅主动请命。
所以,你若能说服杨沅,让他主动上书天子请命出使,那就成了!”
肥玉叶闻言,讷讷不语。
劝人家去送死,给她制造一个救父的机会,这……这能说服得了人家吗?
郑远东加重语气道:“玉叶,你若想让令尊活着回来,这是……最好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