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沈默这才出声道:“进去慢慢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什么用?”
三人便进了花厅,坐下后,不待张居正问起,王崇古便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今日过午,部堂大人按例前去京营巡视,然而被数百无赖武弁拦住轿子,团团围住,控诉他诘问他,以至于诟詈之。部堂大人对武夫的性情不太了解,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恼了那些人,一拥而上,拆了他的轿子,几碎其衣冠。混乱中,不知谁给了他当头一棒,部堂大人一下就血流满面,倒地不起。那些人以为打死了部堂,顿时鸟兽四散……后面的事情,下官就不知道,应该已经抓捕归案了吧。”
王崇古虽然已是轻描淡写,但沈默和张居正还是能感受到王国光遭袭时的惊心动魄。张居正黑着脸道:“这里面戏肉不少啊”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沈默淡淡打断他道:“元辅有什么训示?”
“李阁老来过,说一切等您回来以后再说。”王崇古低声道。
“嗯……”沈默点点头,道“先等汝观兄醒过来吧。”
毕竟兵部是沈默负责,张居正也不好越轨,于是三人沉默的坐在花厅中,有府上人来请用餐,虽然三位都还没吃,但人家伤患还没醒呢,哪有吃饭的理?于是婉言谢绝,继续坐等。不过也不会饿着,王家这样的大户,摆上来的茶点,比寻常百姓家的正餐还要丰富。
大概到了戌时中,王国光的儿子出来说,他父亲醒了。
沈默三人便跟着走进卧房中,就见王国光躺在床上,额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张国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面色蜡黄蜡黄的,沈默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他的手,噙着泪说道:“汝观兄,你受罪了……”看到他的样子,王国光也深受感动,道:“让大人担心了……”
这动作本是张居正想做的,但他没料到之前一直慢吞吞的沈默,这次竟像只兔子一样,结果就被抢了先。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俩执手相望泪眼,心说:‘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了?’
王国光的儿子搬了凳子过来,三人便围在床前就坐,王国光要让人扶自己起来,却被沈默按住道:“不要动,不要动,躺着说话就好。”
“真丢人啊……”王国光也怕一晃悠,再晃出啥后遗症来,于是不再坚持要起来,流着泪道:“我这个兵部尚书,竟在兵营里被大明的兵卒,拆毁了轿子、撕碎了衣服,最后打得人事不省,我还穿这身官衣做什么?”
“汝观兄稍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当着被害人的面,沈默必须要拿出个态度了,道:“不是那些兵卒打你,而是有些人要打朝廷的脸你且安心养病,我会将此事一查到底的”
“唉,算了……”王国光却叹口气道:“其实我心里有数,”看看屋里也没外人,便直接道:“都是我那封《请分营操练京军疏》闹得,这事儿要是查下去,恐怕会有张彝之变”张彝乃是北魏重臣,因为主张铨别选格,排抑武人,结果被千余羽林虎贲,径直至尚书省诟骂,寻之不获。然后又冲到他家中,曳彝堂下,捶辱极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其家人拜伏群小,以请父命。羽林等就加殴击,生投之于烟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复可识,唯以髻中小钗为验。彝仅有余命,不久也在痛苦中死去……
显然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把王国光的胆子吓破了,竟有息事宁人,以免再遭报复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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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国光不说,三人也知道他遭此厄运的原因,皆是由那封奏疏而起……王国光与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清流大臣不同,他是个实心任事的循吏,既然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想把这差事办好。通过三个月的细心观察,他对兵事有了些了解,也看到了许多弊病,尤其是近在眼前的京营禁军——号称数十万,然皆尫弱不堪,又大半顶名,能操戈者不及半数,根本担负不起守卫京师的重任。
但京师禁军也不全是这样,比如神机营中,风气就截然不同,军纪严明、士气高涨,连他这个外行人,也能感到其战力之强大。一打听,原来这支军队,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带出来的。
惊叹于戚继光的带兵能力之余,王国光也坚信,其他营中的官兵,也不是朽木不可雕也,关键在于一个‘练’字于是他在细致考察了神机营后,根据戚继光留下来的《练兵纪实》,向朝廷提交了这份《请分营操练京军疏》。
负责戎政的大学生沈默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将其上呈首辅定夺。
徐阶阅看之后,感到十分的振奋,因为自从去岁‘万全右卫大捷”一举终结几十年来对俺答不胜的历史后,朝中自上至下,情绪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原先是对蒙古人谈之变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赢;现在却开口闭口都是‘封狼居胥,报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赢
主战的情绪在朝堂弥漫,搞得徐阶很是被动,作为骄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支持讨伐鞑虏的然而条件根本不允许,且不说财政上的窘迫,单说大明边军的糜烂状况,就让他无法给予信任……他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上次的胜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无心,精心设伏的结果。这种奇谋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挑战蒙古人了。
所以徐阶心里是不同意开战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动,于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门,都集体开会研究对策,然后由分管军事的大学士沈默汇总概括一下,最后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条对策,大致是:‘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申军令,重将帅,练兵民,储人才,择边吏,缮城堡,团民兵,处久任,广纳招’等,算是内阁的表态了。
虽然只是应景儿的官样文章,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做,现在王国光请练京营官兵,正好可以体现内阁强兵振武的态度,且又不会花费太多,所以徐阶是十分支持的。但处于谨慎起见,他让通政司先将王国光的奏疏见报,待获得舆论支持后再颁旨不迟。
当时正是倒拱最热烈的时期,文官们哪有心绪论兵事?所以议论的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反对的,三大营的官兵就一万个不乐意,不为别的,就为王国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于普通士兵,当兵吃粮,混混就好了,谁愿意像神机营那样整天脱层皮?尤其是那些滥竽充数者,这下连饭碗都要被砸了。
对军官们来说,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真让他这样干的话,这些年虚报名册吃空饷的事儿,就得全露馅不可。所以此疏初传,京营官兵群情汹汹,这下王国光遭袭,八成就是军队的人想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