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为王室效劳,职供从来不敢怠慢,却一生一世只能做低贱小吏,拿着斗米度日,反倒是那些公卿子弟,只要出身好,随便什么官位都可以补录。”甚至连地位稍高的士人小吏也唉声叹气起来。
他们一开始声音很小,只是自言自语,或是与旁人的谈论,可渐渐却大了起来。
最后,一位衣着朴素的商贾站了出来。他虽然是周人,却在陶丘长期居住,深受那里自由气氛影响的商贾站了出来,因为太子仁带的人不多,他也不畏惧,举起臂膀,大声说道:
“数十年来,王室除了铸造大钱从商贾处夺利,还有时不时的增加赋税,可为百姓做过什么好事?今日才来让吾等感念王室之恩,随太子去送死……”
“我看,不是吾等要感念王室之恩,而是王室要感念百姓养育之恩!”
在那商贾的怂恿下,众人非但没有如太子仁希望的拿起武器助他保卫周室,反倒将过去积压几十年的不公和愤怒归咎于他,开始大声抱怨起来。
这是太子仁未曾料到的,他惊呆了,满腔的豪言壮语被噎住,再也说不出来。
还是太傅见人潮汹涌,想起当年的国人暴动,生怕伤了太子,于是便让御者赶紧驱车离开,而身后的人群则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随后各自收拾东西回家了。
……
“那些加税和摊派,都不是余做的……”当身后的集市慢慢远去后,太子仁才从震动里缓过神来,对着老太傅,苦涩地如是说。
“老臣自然知道……”
太傅一声长叹,那些民众的抱怨是确有其事,基本都是周景王、周敬王时期为了挽救王室财政,而实行的急功近利。但整个王室的傲慢和堕落,不知民情,则是从遥远的宗周时代就遗留下来的弊政,平王东迁后非但没有革除,反倒愈演愈烈,今日终于酿成了苦果,现在的周,就像当年被国人拒绝服役上阵的卫懿公一般,不得人心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驶入城南外郭,到达了目的地:钟楼。
这是一栋外郭最高大的建筑,缓缓登上第二层楼后,太子仁站到了大钟面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铜甬钟,上面有的地方光滑如同铜鉴,有的地方雕刻了夔纹和云纹,钟身两面共装饰36枚高突的长形乳丁纹,极尽华丽醒目,还有长达两千多字的铭文,开头便是……
“二十二年,王自作用钟……”
这是世上最大最壮观的钟,是周景王时代的造物。三十多年前,周景王心血来潮想要铸一个大钟,向国人展现自己的威风,单穆公和乐官伶州鸠都劝诫他,周景王却不听逆耳忠言,一意孤行,搜刮民脂民膏,花费了巨大的民力铸了这重达千斤的大钟“无射”。
第二年大钟铸成,搬到钟楼上试敲,乐工报告说乐音和谐。景王大喜,得意洋洋地告诉乐官伶州鸩说:“你不是说这钟铸成后,必定会发出不谐之音么。”
当时伶州鸠答道:“此钟发出不谐之声的时候还未到,有一句谚语,叫做‘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民众喜欢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民众所不喜欢的事,很少有不废弃的。大王发行大泉(大面额铜币),已经让商贾怨声载道,如今又耗费人力财力铸大钟,民众疲惫,成周之内无不怨恨此钟,这怨恨甚至对准了王室,臣认为这就是不谐的征兆……”
“伶州鸠说的不谐,现在应验了,成周之内,满是不谐之音,众心已散,实难成城,但周之恶政,却是众口铄金。”看着无射大钟,太子仁想起那些百姓的抱怨,苦笑数声。这是他父亲、祖父时埋下的根,现在却要他来品尝恶果。
但他不甘心啊!
赫赫大周,六百年的传承,二十多位先王的冠冕,沉甸甸压在他头上,那些从小就为之骄傲的篇章,一点点在眼前浮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
姬姓的源流历史极其悠久,不亚于殷商,虽然对历史有许多装饰和语焉不详,但那份农耕者在渭水周原的兢兢业业,打造了这个生生不息的邦国!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文王武王,那是周的勃发时期,也是最辉煌的时代,可那时候的济济多士,现如今都在哪里?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喤喤,磬莞将将,降福穰穰!”
念着这些让人激情洋溢的诗篇,太子仁笑出声来。
成康的治世,分封诸侯,造就了整个天下的雏形,唐虞夏商的文化和传统被继承扬弃,整个天下重重地烙上了周的印记,后世再怎么变动,都无法洗去的印记!
可现在,周却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灭亡了么?
站在钟楼上,太子仁仿佛看到了甲胄鲜明的赵军,看到了骑着骏马,对九鼎垂涎已久,却直到现在才伸出手的赵侯无恤……
“不,绝不!”
他一把推开了想要阻拦自己的太傅,嘶声力竭地说道:“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如今天命未改,赫赫大周,绝不会亡于予小子之手!我不信,不信硕大成周,就没有一个忠臣,没有一个心向王室的国人来助我御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