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远看了看已恢复平静的江面,又看了看秦叔留在岸上的衣服。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等事情发生后,他好像才真的反应过来:
“真就……这么下去了?”
李追远起初是站着的,站了一段时间后,腿有些酸胀,他就坐了下来。
时间,不断地流逝,秦叔已经下去很久了,江面上,也并未有什么动静,连个特殊的水泡都没看见。
可自己现在能做的,也仅仅是等待。
李追远打了个呵欠,他看向天边,黑夜像件被洗了很多遍的衣服,原本的深色开始变薄,接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泛白。
甩了甩头,李追远强行驱散着自己的困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后,再次站起身,继续眺望江面。
这次,他看见了动静。
在江中心,似乎有一道身影显现过,然后又消失,正当李追远觉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时,却瞧见江边,自江水中走出的秦叔。
他的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不少伤口里还呈现出黑色,流着脓汁。
最可怕的是胸口上的那一道,深长得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白色骨头。
可秦叔却完全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蹲在江边,开始用江水清洗自己的身体。
李追远把衣服抱了过来,近了后,他在秦叔伤口处,看见了很多还嵌在里面的长指甲与牙齿。
看到这些,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群东西,是怎么冲到他身上对其进行疯狂撕咬的。
同时,李追远留意到秦叔的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愠怒。
叔在生气啊。
“叔,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失败了?”
“本来快成功了的。”秦叔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伸手抽出一根长指甲。
“然后呢?”李追远站在秦叔背后,伸手抓住一根刺入后背的手指,用力拔出后,这手指居然还在动,明明是人的身体部位,感觉却像刚切块的蛇。
李追远将手指丢在地上后,它依旧在向江水方向蠕动,血红的指甲盖,泛着诡异的光泽。
“砸了它。”秦叔说道。
“好。”李追远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下去,手指变形了,却依旧在蠕动,连续使劲砸了好几次后,它终于烂掉了,也停歇了。
“呼呼……”李追远喘着气,他有些不愿意再低头看那一滩血肉模糊。
“吧唧!”
秦叔又从身上拔出一根手指,丢到了李追远面前,意思很简单。
李追远只能重新举起石头,继续砸。
要是此时有早起的人经过这里,隔着老远看到这一幕,怕是会认为这是一幅父子温馨图。
只是把身上嵌入的脏东西清理完,秦叔就拿起衣服穿上了。
“叔,伤口……”
“回去让你姨来处理。”
“哦。”李追远点点头,又问道,“叔,白家镇是不是就在下面?”
“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都是亮亮哥告诉我的。”
“嗯,是在下面。”
“那叔你刚刚去的就是白家镇?”
“我进去了,原本事情都快办成了,但……”
“但怎么了?”
“回医院你就知道了,你那个大朋友啊,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是个狠角儿,真的,太狠了。”
李追远听出来了,秦叔很生气是因为事情没按照他的想法办好,而导致这一结果的人,好像是薛亮亮。
“上车。”
“叔,你还能开车么?”
“那你来开?”
李追远听话地上了车。
摩托车行进到郊区一处民房前时,秦叔先停下车,走上坝子从晾衣绳上取下一件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又把钱夹在绳上。
他身上伤太多,只穿背心遮不住,估计都进不了医院。
车驶入医院,秦叔停了车。
李追远下车时问道:“叔,那白家镇以后还会继续搞事么?”
那些白家娘娘们,简直就是阴魂不散,李追远真怕过阵子再蹦出来一个。
“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最大的那尊白家娘娘,已经发下话了。”
其实,比起身上的伤势,白家这件事的结果反而更让秦力感到头疼。
自己的任务是去把白家一巴掌抽回去,可这巴掌刚抽到一半,余下那一半,却怎么都抽不动了。
他还得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柳玉梅交代。
“秦叔,柳奶奶只是今天心情不好,但现在已经一夜过去了,我觉得,睡了一觉后,柳奶奶应该也平和了。”
秦力点点头,他觉得男孩说得很对,他也听出来了,男孩是在安慰自己,不过,对男孩的这种表现,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走吧,小远,上去看看你朋友,看完我们就回家。”
“好嘞。”
走上楼,回到病房,恰好看见罗廷锐端着热水瓶出来:“你们回来了啊,正好,亮亮先前醒了,不过又睡过去了,你们先帮我看一下,我去接一瓶开水。”
李追远走进病房,看见薛亮亮已经被撤去了仪器,整个人也不再是昏迷,而是熟睡。
“叔,他没事了吧?”
“他事大了。”
“什么?”
“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吧,我去楼下买点绷带。”秦叔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这时,熟睡中的薛亮亮一边磨牙一边说起了梦话:
“两年?两年不行,起码三年。我只能保证,每三年会来看你一次。”
薛亮亮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梦话:
“我们不会有孩子吧?”
听到薛亮亮的话,李追远脸上浮现出震惊,他似乎拼凑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可就因为太过离谱,让他觉得肯定是自己想错了。
这时,薛亮亮似乎睡醒了,他看向站在病床边的李追远,李追远也在看着他。
少顷,薛亮亮收回视线,坐起身,后背靠在病床上,神情呆滞,整个人像是刚刚遭遇了重大打击。
李追远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橘子,默默剥着。
终于,薛亮亮开口了,他语气落寞,带着浓浓的怅然与萧索:
“小远,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儿。”
“嗯,哥你说。”
李追远剥好了橘子,取下一块橘肉,送到薛亮亮嘴边,薛亮亮张口吃下,随即,原本悲伤无比的神情又增添出了一抹酸涩。
薛亮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因为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被硬生生打断了。
他刚重新调整好,正欲开口,却见李追远将第二块橘肉送到他嘴边。
“小远,你也吃。”
“不吃,酸。”
“那你……”第二块橘肉被送入口中。
薛亮亮眼眶里流下了泪,一边咀嚼一边带着颤音开口道:
“小远,哥哥我结婚了。”
“恭喜。”
李追远又拿起一块橘肉,递过去,这次薛亮亮没抗拒,吃下橘子,也不知是酸的还是真情流露,他的泪水铺满了脸。
“你嫂子人还挺好的。”
“人好就行。”李追远附和着点头,“我爷爷对我们说过,找对象主要是看人品和性格,其它的,比如长得多好看以及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薛亮亮一脸苦相地看着李追远,嘴巴又接下块橘肉:“你爷爷还挺开明。”
“嗯。”
李追远此时终于弄通顺了逻辑,秦叔负责在前线战斗,薛亮亮则负责桌前谈判。
自己和秦叔一路从村里赶来,到医院再到江边,一步步地对它施加着压力,这也就使得薛亮亮那边,能够得到越来越好的筹码,对方也在不停地让步。
这一点,薛亮亮本人并不知情。
结果秦叔都快打到它老家,眼瞅着就要彻底解决问题了,薛亮亮却觉得自己已拿到最好的谈判结果,签字盖章。
他但凡再多坚持一会儿,这婚,就不用结了。
也难怪秦叔会生气,自己在前头正拼命厮杀着呢,眼看着就要功成,结果己方这里先求和了。
所以秦叔离开病房去买绷带了,估计这是借口,大概是继续留在病房看着床上躺着的这位,会忍不住想一拳捶死他吧。
李追远不忍心告诉亮亮哥这个真相,这会比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更酸涩无数倍。
木已成舟,既成事实,那还是劝劝他看开点吧,尽可能挑点高兴的事问问,也让他内心疏松些。
“哥,要彩礼么?”
“这倒不用。”
“挺好,自由恋爱,新式婚姻。”
“其实,你嫂子还想给我彩礼的。”
“看,多好,别人都羡慕不来呢。”
“但我坚决不要。”薛亮亮挺着脖子,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嗯,我亮亮哥最有骨气了。”
“那是,我才不做上门女婿。”
“佩服。”
“我跟你嫂子说好了,她也同意了,我以后只需要三年回来看她一次,其它时候,随便我去哪里,也随便我去做什么。”
“真好。”
李追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可是薛亮亮,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不管遇到再难的事,他都不会想不开,反而能很快地完成自我调节。
要不然,你无法解释这话语里,莫名出现的得瑟炫耀味儿,别人能苦中作乐就已足够坚强,亮亮哥却能把苦化作糖水。
“不过,小远啊,我也是退了一步的。”
“哦?”
“我答应她了,第二个孩子跟她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