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一个无心之语的‘菩萨点头’,泥腿子明明没有上过一天学塾,好似每每在关键时刻,总有些福至心灵的话语,可教旁人出乎意料。”
宁姚说道:“听陈平安说过,好像佛家传灯录有记载一问一答,如何是妙用一句,水到渠成。”
老瞎子问道:“还记得与赵繇的初次见面么?”
宁姚点头道:“当时只误以为那个站在齐先生身边的学塾书童,就是个管不住嘴的少年,等到赵繇后来得到白也那把仙剑‘太白’四分之一,我才知道他其实早在离乡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剑修胚子,那么当时他在牌坊楼下的言不由心、脱口而出,兴许是与我的本命飞剑出现了某种牵引?”
老瞎子乐呵呵道:“真相要比这更复杂点,陈平安脑子那么好,就没在你这边说道几句?”
宁姚摇头笑道:“陈平安不稀罕多说这个文脉师侄。”
老瞎子说道:“按照预设的某条伏线和某人的山上算计,你本该是要在骊珠洞天,与剑修赵繇出现更多交集的,若是你们真能走到一起,属于剑气长城也能捏着鼻子,勉强能够接受的天作之合。需知小镇五桩明面上的最大机缘之一,赵繇五行属木,就是为某件镇纸‘画龙点睛’,而你开启其中一把本命飞剑的方式,就是‘开眼’,要不是陈平安的出现,未来去剑气长城建功立业的外乡人,可能就是那个先去海外孤岛与白也先学习剑术的赵繇了?刑官豪素会出关,担任类似左右之于师弟陈平安的身份,帮助赵繇在那边站稳脚跟。”
宁姚眼神坚毅,语气淡然道:“如此安排,任你巧之又巧,也得问过我宁姚本心答应不答应。”
在夜航船上,刑官豪素,因为自认亏欠了隐官一份天大人情,确实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桩极为惊人的内幕。
老瞎子笑道:“怎的,见到赵繇第一面就不喜欢,难道见到陈平安第一面就喜欢了?若无陈平安的横插一脚,如何保证不会与赵繇磕磕碰碰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宁姚黑着脸说道:“有点恶心。”
这要是被某人听了去,赵繇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么一想,她又觉有趣。
老瞎子哈哈大笑,难得在弟子李槐之外,如此心情舒畅。
宁姚说道:“当年泥瓶巷,陈平安在练拳之前,就做了很多时至今日仍然只有他能做的事,说了只有他敢说的话。我相信他!”
虽然在陈平安、在白嬷嬷、哪怕是在叠嶂这样的好朋友这边,宁姚不管对谁都一直不肯承认一点,就是她跟陈平安之间,到底谁先喜欢谁,但是宁姚知道这件事真就计较起来,确实是她更早喜欢陈平安,陈平安这个于男女情爱一事的榆木疙瘩开窍更晚?
老瞎子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是谁说过来着,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山中幽居,爱憎一起,杂念丛生,道心即退。”
宁姚不置可否。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说句可能你不爱听的话,陈平安想要在武道追上曹慈,不太可能。”
宁姚说道:“在武道赶超曹慈,确实极难,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宁姚很快就补了一句,“从小差一岁,到老不同年。”
老瞎子忍俊不禁,“这个理由,会不会蹩脚了点?”
宁姚笑道:“在酒铺,不知多少剑修,觉得二掌柜这句话说得极有道理,真有良心。”
在那小酒铺喝酒的每一境酒鬼剑修,都觉得这句安慰人的言语,说到了他们心坎上上。
一个个豁然开朗,原来我们剑术比不过狗日的,齐上路,董三更他们,只因为我们还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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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狗说要在这边继续待几天,宁姚便独自御剑远游,剑光掠过那座没了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大门,重返浩然。
老瞎子双手负后,踱步回屋,谢狗揉了揉貂帽,说道:“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费去我好大心神,也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该走哪条剑道,你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建议?”
老瞎子说道:“问错人了,我非剑修,如果陈清都还在,你倒是可以问问他。”
谢狗开始摇晃起来,挥动袖子,念念有词,老瞎子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谢狗一本正经道:“在浩然市井,时常见着这样的跳大神招魂啊,偶尔管用。”
老瞎子没好气道:“毛病。”
谢狗闹腾了一番,也觉得无趣,病恹恹跟着老瞎子走入茅屋厅堂,寻了一条长椅躺着,拿貂帽当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着一只脚,懒洋洋说道:“之祠,我觉得你很可怜唉。”
老瞎子破天荒没有反驳什么,反而点头道:“承情。”
谢狗哈了一声,“本来以为你要生气赶人了,都做好卷铺盖滚蛋的准备喽。”
老瞎子自顾自说道:“修行来修行去,求个什么,无非是船底浪头,脚下山巅。可如果止步于此,也无甚稀奇的。”
谢狗追问道:“那让已经十四境的你,觉得该如何做了,才算真正稀奇?”
老瞎子喃喃道:“一人架桥修路,后边万人安步。”
————
小庙外,那个敬惜文字的“老人”蹲在门口,烧过了一箩筐的废旧纸张,所有灰烬堆在火盆内。
已经记起“前身”的余时务好奇问道:“你曾经游历过白纸福地?”
陈平安摇头道:“一直想去,当初返回浩然就一直忙碌自家事,始终没机会,之后得闲了,重新当个甩手掌柜,游历中土神洲期间,肯定要去看看的。”
余时务皱了皱眉头,“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真实容貌。”
陈平安打趣道:“嫌小?”
可惜余时务未能听出一语双关的含义,“不记起还好,恢复记忆了,有点不自在。”
陈平安只是说了句跑题千万里的话,“天快亮了。”
届时他们就可以梦醒了。
等他们一一清醒过来,还会保持绝大部分的梦中记忆,他们每一世记忆的重叠,其实就是七情六欲的不断叠加。他们先前在庭院深深、等级森严的马府,相互间看待一个人,受限于各自身份和眼界,有深有浅,城府深的,对上阿谀奉承,说话嘴上抹蜜,对下刻薄,笑里藏刀,当那阴险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那嫉妒心重的醋坛子,悍妇骄纵……也许他们之前碍于各自身份和所处环境,谁跟谁,都很难真正认清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的真正心思,但是等到各自入梦,所有的人心细微处、性格特点,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不敢说不宜说的言语,都有了一种可以完全放开手脚的用武之地,最终结果就是所有人性的阴私一面,都被一场场“梦境”给一一抖搂了出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陈平安开始着手对马氏成员和府上外人,做了一种身份高低、贵贱完全颠倒的设置,府上的婢女杂役,成了当家做主的人物,府上养尊处优的马氏子弟,那拨身份尊贵的练气士,还有旱涝保收、豪奢用度的护院武夫,全部沦为身份卑贱的下人。打算将他们逐渐汇聚到了某一个故事当中,各自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生死荣辱,纷纷聚拢。如同收网赶鱼,将江河湖泊、溪涧沟渠、山中水潭里的所有游鱼,都驱逐到一张大网内。每一种背景的幻境天地,就是一部厚薄不一的“书籍”,那么不同故事里的山上神仙,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江湖武夫,贩夫走卒,三姑六婆等,就像各色人等,都被压缩到了一本书中,才好让他们朝夕相处,最终在某一刻梦醒时分对视,面面相觑。
陈平安说道:“某人说过,我们感知世界的真实程度,很大程度来自记忆的深刻程度。”
余时务问道:“这个‘某人’是谁?”
陈平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余时务好奇询问了一个关键问题,“要支撑这些梦境的运转,还要保证可以骗得过人,耗神耗力不说,更耗灵气和神仙钱吧?”
陈平安给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答案,“好说,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时务疑惑道:“大费周章,于你修行有何裨益?”
陈平安说道:“需要他们的念头、思绪,言语,一个个微妙的脸色、眼神变化,被事件牵扯、驱使、最终付诸行动的行为轨迹,来让这些幻境天地变得更加充实,让一座小千世界变得更加真实。”
“唯识家说万法由心,心生万法。难怪先前在那邯郸道上的客栈,你会无缘无故提及种子和熏习,原来是伏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在故弄玄虚,显摆自己的学问淹博。”
“被我拉入幻象天地的马府众人,他们跟那些‘本地土民’不一样,前者的言行举止,都是自主的,不是被安排的、既定的刻板的。只是给每人都提供了一块无形的文字雕刻泥板,至于最终编排出怎么样的人生故事,他们都是走在某些固有道路上的……过客。之后他们又会各自铺出崭新的条条道路。而这些道路……就像此地的树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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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愿意跟我道破天机?”
“因为你跟马府人氏不太一样,都是属于那种来了就别走了的人物。”
前有蛮荒萧形,后有马府厨娘的,眼前余时务算是第三个,各有大用。
余时务问道:“就这么有把握困住我?从头到尾将我拘押在此?不怕真武山问责,也不怕文庙那边非议此事?”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聪明人何必故意说傻话。我就不信你会认命。”
上一次遇到类似的人物,就是鬼蜮谷内,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黑衣书生。
余时务沉默下来,明显仍有疑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陈平安主动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某个暂时不宜言说其真名、身份的存在,先前在桐叶洲那边,于我有一拳的传道恩惠,所以我才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先还你半拳之恩。”
余时务问道:“我能做什么?”
陈平安给了一个更模糊的答案,“在这里,你们几个,就是未来的道路和江河,树荫和渡口。”
余时务试探性问道:“与马氏夫妇登门报仇,只是你瞒天过海的手段?”
陈平安缓缓转头,冷冷看了余时务一眼。
余时务噤若寒蝉,一位修行有成、道心几近圆满无瑕的上五境练气士,竟有如坠冰窟之感。
以马彻和鬼物书生管窥作为引子,作为“老天爷”的陈平安,开始正式介入这些幻境内的故事走向。
夜幕重重,老媪起身去开门,头戴白角冠的青衣婢女春温,冷冷看着那个敲响门扉的羁旅过客,大髯佩刀豪侠的模样。
她作为马月眉身边婢女当中,心性最为坚韧的一个人物,那位游侠开门见山道:“自以为是的固执己见,是一把双刃剑。”
春温讥笑道:“陈剑仙莫非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是读书太少,眼界太窄了。”
春温嗓音冷硬道:“承认,必须承认。论学问,我不过是马府一介婢女,身份卑微,当然比不得一位才情超迈的圣人弟子,讲见识,更不敢与一位年轻隐官相提并论。”
刀光乍亮,女子脖颈一凉,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冥冥中她耳畔只听得那人言语一番“既然积怨已久,总恨自己出身不好,自幼坚信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人生路上,必须先见贵人,才可发迹,那就再送给你些做梦都梦不来的见识和履历,再让你看看另外一个自己的命运。回头你自己再看,此理有无道理。”
那个被整座京城数十万“沈刻”围剿追杀的沈刻,已经陷入被蚂蚁啃大象的凶险境地,由于京城如纸被折叠而起,闪转腾挪空间有限,地理位置越来越逼仄,这让已经是金身境瓶颈的老宗师,简直就是杀人杀到吐,杀到后来,沈刻纯粹就是凭借身体本能在
以他所站位置作为圆心,四周尸体遍地,鲜血流淌,残肢断骸随处可见,杀得一条皇宫外的御河变成鲜红颜色,所幸由于那些疯了的“沈刻”都是些手无寸铁、不谙武技的凡俗,仍是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杀人的同时还必须自救,因为沈刻必须找到一人,只因为那位陈剑仙临行之前,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就给沈刻留下了一线生机,告诉他解题的谜底,只要在这京城,找出唯一一个不是“沈刻”的存在,只要杀了此人,他沈刻就可以脱离困境,重见天日,可如果沈刻在中途气力不支,被围殴致死,一切就要重头再来。沈刻正是靠着这个盼头和念想,才苦苦支撑着他到处流窜,在那京城的大街小巷,豪门陋巷,官府店铺,青楼暗窑,甚至连那茅坑蹲厕的人,沈刻都要见上一见对方的容貌,就怕擦肩而过,远那一线生机失之交臂,最终不知过去了多久,伤痕累累的老宗师,杀到了一处富贵堂皇的庭院内,祥云缭绕,洞石漏透,在一顶高高撑起随风飘拂的金色华盖下,有身穿宫内样的黄衣女子。
似有牝鸡司晨的嫌疑。
当沈刻看到那位女子的容貌,终于不再是自己的那张嘴脸,一时间悲喜交加,差点就要老泪纵横,找到了,总算找到正主了!
至于那位女子的脸庞,依稀记得是马府婢女“春温”的模样,早年还指点过对方几手剑术来着,沈刻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这个?
沈刻丢了手中那把刀刃起卷的残破佩刀,环顾四周,带着沙哑哭腔近乎咆哮喊道:“陈剑仙,找着了,找着了!”
那位年约三十的女帝厉色道:“乱臣贼子,依仗武学,胆敢作乱犯上,还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沈刻愣了愣,差点就忍不住要重新持刀,一刀剁掉这个娘们。老人忍住全身剧痛,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先前一口气绷着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稍稍松懈几分,真是疼得肝胆打颤了,就在此时,从那精美华盖后边,走出一位身穿青色袍子的清癯老者,有一部好似戏台老生的雪白长须,直垂而下,如高崖挂瀑一般,飘飘有神仙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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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刻惊喜万分,霎时间老泪纵横,踉跄前行几步,“陈剑仙,按照约定……”
那位“老神仙”抚须而笑:“骗人之语,何必当真。”
只见那位被女帝敬称为国师的“老神仙”,明摆着是要不认账了,刹那之间,一挥袖子,地上长刀就将沈刻胸膛捅出了个窟窿。
沈刻倒地不起,死不瞑目。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皇宫外的白玉桥上,沈刻重新站立,无数个沈刻,再次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沈刻呆滞无言,无数年来的鬼打墙,在此牢笼徘徊不去,好不容易瞧见了一线曙光,到头来竟是一场骗局?
连那破口大骂几句的心气都没有了,沈刻闭上眼睛,真是被那个娘们说中了,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庭院内,属于垂帘听政多年再篡位登基的马氏女帝,突然头疼几分,她伸手按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好似被凿开了脑袋。
老真人微笑道:“在你十二岁时,就曾为这个你批命,记得当时与你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皆是身外之物,可惜世人一见了这些,便舍着性命去求它,及至得手,反而味同嚼蜡。”
“你那会儿自然是不信的,如今等你当过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女子皇帝,试问此间滋味如何?若是有机会重头再来,你是依旧答应选秀入宫,还是跟随那云游道士一起山上修行清心寡欲的仙法?又或是与请人私定终身,离家出走,四海为家,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又或是当个生活安稳的平常人,每天一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是了,当过皇帝,要求长生。这就是人之常情。”
“修道之士,得见真人,得见真人。前‘得’在运,后‘得’在己。”
一样的四个字,“得”字,却用上了两种读音,“得到”的得,“得是如何”的得。
老神仙微笑道:“多少痴儿看不破,浮生却似冰底水。”
在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最后一字落定之际,须臾间,女子似乎遥遥瞧见海上生明月,仿佛蓦然跃出水面,照耀得天地万物如同万顷琉璃一般,高枝眠鸦,浅滩宿鹭,阒然无声。
某地,府城外的官道上,那支武备精锐的骑军,在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杀人,一众武馆成员无一生还,死状不可谓不惨绝人寰,死者多是走镖惯了的老江湖,结果还是在顷刻间毙命,毫无还手之力。不少尸体身上都有箭矢被拔去的窟窿,估计官府仵作有的忙了,关于此事,如何上报,更是一个足可让太守感到焦头烂额的大-麻烦。大白天的光景,鬼气森森的阴恻恻道路上,“马川”呆呆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自己,尸体裆部先前挨了一铁枪给搅得稀烂了,一旁“马璧”则看着那个发髻散乱、断去一臂的死人,兄弟久久回神,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记得书上说人死了,就会有黑白无常或是牛头马面过来拘押魂魄,带去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喝过孟婆汤,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阴魂马川率先发现一个道士装束的年轻男子,缓步绕过一匹在原地徘徊不去的马,那道士与自己对视一眼,道士好像对于见鬼一事,并不惊慌,只是脚步不停,用脚尖随便踢开路上的一把刀,马川见此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也是鬼?”
那年轻道士嗤笑一声,神色冷漠道:“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大活人,不过修了点仙家道法的皮毛,所以能够瞧见你们这些孤魂野鬼,路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