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勖点点头,“先前同乘一条渡船,来时路上,意气风发,这厮就差没跟人直说是你少年时的拳法、剑术师父了,结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是他的作风。”
因为双方闲聊,都没有用上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某些个有心人听过就算了,什么三郎庙,袁一掷柳赤诚的,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道场和人物。至于那个不知姓刘还是柳的,是“诗仙”?
柳勖以心声问道:“听说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个金丹境,不跟玩一样,单手对敌,都担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陈平安点点头,“她暂时境界不高,以后大道成就,不容小觑。”
柳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太心软了。”
陈平安忍住笑,使劲点头。
柳勖没好气道:“他娘的,我就算没进避暑行宫又如何,朋友建议,爱听不听。”
陈平安抱拳摇晃道:“听,怎么不听,必须听!”
柳勖说道:“我在宝瓶洲这边忙完正事,可能会绕路先去趟扶摇洲,有没有需要我捎话的?”
陈平安点头道:“让玄参他们可以撤了,再帮我道一声谢,记得提醒下次来落魄山做客就别带礼物了。”
柳勖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起身说道:“你家山上太热闹了,我不习惯,就不待了。”
陈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龙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陈平安,满脸不信任。
陈平安气笑道:“我亲自介绍给柳诗仙的朋友,能跟柳骚包一样?”
柳勖点点头,“如此最好,坑刘景龙一个就够了。下次到了我家,记得找我喝酒。”
陈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听袁宣说过,如今北俱芦洲上杆子要把闺女、弟子嫁给骡马河柳剑仙的家族、仙府,不计其数。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脚边一颗大石子到湖内,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大骂道:“柳诗仙你咋个这么欠呢,说轻了是不知好歹,说重点你这就叫忘恩负义,没有我谁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对着那个阴阳怪气的二掌柜,抬臂竖起一根手指。
钟倩聚音成线问道:“陈山主,这位是?”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的老主顾,姓柳,是北俱芦洲剑修,其实很有钱,花钱却很节省。”
钟倩转头看了眼柳勖,点头道:“看得出来。”
陈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钱,还是瞧出抠搜了?”
钟倩说道:“有钱。”
陈平安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
当年在酒铺那边,只说第一眼,陈平安还真没看出柳勖是骡马河的少当家,事实上如果不是酒铺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当个杀猪都嫌刀快的穷光蛋了。
钟倩说道:“老话不是说了,清贫是读书人顺境,节俭即是种田人丰年。这位柳剑仙戴着磨损厉害都不舍得丢的老旧貂帽,一看就是个既清贫又节俭的,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陈平安咦了一声,“钟宗师,可以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怎么在山上,你不多聊几句?”
难怪在落魄山待得那么乐在其中。
钟倩说道:“在咱们山上,我又不常出门,每次到了饭桌上,吃饭夹菜喝酒还来不及,聊啥。”
陈平安气笑道:“你也够不要脸的,什么‘咱们’山上?你暂时就是个客人。”
钟倩啊了一声,“山主,咱俩熟归熟,我对你敬佩归敬佩,可这话我真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经归我的那栋宅子里都做好几缸子的冬腌菜、豆腐乳和臭鳜鱼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娘腔。
钟倩嘿嘿笑着,“我又不生气。”
结果陈平安又骂了一句。
钟倩还是满脸无所谓。
陈平安这才微笑道:“以后别在意这个混账说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别手软,但是你心里边别当回事。”
钟倩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钟倩轻声道:“陈山主,我要是个女人……”
“打住!”
陈平安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丢了鱼竿就跑路。
钟倩哈哈笑道:“陈山主,你这个道理说得好没道理。”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这下子轮到钟倩心慌了,只得赶忙澄清道:“陈山主,一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我可是喝过花酒逛过青楼的,江湖上相好的红颜知己,都不止一两个,要不是当年闹出那桩风波,必须逃命,我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们,说句不夸张的,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条,肤白貌美,大胸脯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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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没事,方才有点分神了。当年在酒铺,你这种玩笑话,就是毛毛雨。”
一位气态雍容的男子来到岸边,笑着抱拳道:“见过陈先生。”
南苑国太上皇,龙门境瓶颈炼气士,魏良。
他身边跟着一位在螺黛岛落脚的龙袍少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魏良以心声说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这些年一心想要与陈先生寻仇。”
陈平安说道:“是当年南苑国进京赶考的那个状元巷读书人?”
魏良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个龙袍少女眼神熠熠,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大闹南苑国京城、城头手刃丁婴的陈剑仙?”
不都说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驻颜有术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还童,眼前这位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回事,都已经双鬓微霜喽,亏得面容不显老。
陈平安置若罔闻。
她眨了眨眼睛,“喂,问你话呢,为何装聋作哑。”
魏良板起脸训斥道:“休得无礼!”
她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国的太上皇,这个青衫男子无非就是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钟倩看了眼似有龙状形象盘绕肩头的魏良,还有他身边那个据说好像是山间四脚蛇、田里拜月鳝、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龙袍少女。钟倩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条炼形成功的青蛇。事实上,钟倩的这份眼力,跟跻身金身境武夫关系不大,与他天生擅长“望气术”有关。
龙袍少女故作惊讶哇了一声,“钟倩钟大宗师,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钟倩笑道:“客气啥,小姑娘喊我一声娘娘腔好了。”
龙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杀气。”
乌江使劲绷着脸,若非听说这个小娘们是个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乌江早就起身言语了。
陈平安始终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带来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骜,是我疏于管教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
魏良解释道:“她说话随意惯了,回去之后我一定严加约束。”
言下之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陈先生好歹卖我一点薄面。
陈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这么眼珠子长在天上,私底下是怎么个桀骜不驯,可想而知。管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啊。”
魏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龙袍少女眯起一双狭长眼眸,自己只是说了几句话,这位据说是“老天爷”的陈剑仙,就要打打杀杀不成?
陈平安骤然提竿,一条鱼线响起破空声响,瞬间裹住龙袍少女的脖颈,再一个抛竿,就将后者“打窝”了。
龙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冻冰”的湖面上,当场晕厥过去。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未能争过高君,第一个结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罢了,还敢有脸怨我?魏良,落魄山给你脸了?”
魏良满头汗水,立即低头抱拳弯腰,“魏良不敢!恳请陈山主息怒……”
“这场大木观议事,你魏良就别参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国皇陵道场。”
陈平安将鱼竿放在脚边,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见。
一袭长衫,外罩青纱法袍,背夜游剑。
魏良不敢抬头,颤声道:“谨遵山主法旨。”
钟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们落魄山,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乌江暗自点头,确是陈剑仙,如假包换!
袁黄有些头疼,觉得画匣内的那张符箓,好像有点烫手。
乞花场山神娘娘瞪圆一双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于先前那拨围着钟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大地震颤如平地起雷,罡风强劲,岸边众人皆是后退不止。
只见秋气湖岸边至湖心大木观之间,剑光长掠,如挂青虹。
————
狐国。
一处密室内,粗如手臂的红烛燃如坠泪。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哭泣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最终动静越来越小。
狐国掌律一脉修士,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开始拷问一个勾结外人的叛徒。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墙壁上。
脚上一双月牙白绣花绣鞋,早就湿透了,灌满了鲜血。
她是一头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国,去外边的红尘历练道心,但恰恰就在这个期间,她竟然胆敢背着护道人的师门长辈,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练气士,数次将狐国情报往外传递。
除了正在被挂在墙上行刑的犯人,一个手持烙铁插入火盆的年轻男子,宽敞密室内,搁放两张桌子,其余掌律一脉修士都坐着。
小主,
狐国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妪,手持一柄铁杆拂尘,习惯性攥住拂尘那团丝线,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妪必须亲自负责这场审讯,此刻她脸色铁青,难看至极,国主前脚才走,就闹出这桩丑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老妪死死盯住那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女子,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然连“有青衫客昨夜造访国主别业” ,这等机密都敢往外传,当真是不知道一个死字怎么写的吗?
若是被落魄山那边知道了此事,别说她这个当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国主沛湘都撇不清关系,连累整座狐国都要遭殃!
老妪这张桌上,有狐国女修负责提笔记录,其实纸上就没写几个字,她身边坐着一个专门职掌刑罚的老头子,是个上了年纪的男狐,境界不高,连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这家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国掌律老妪的器重,他从不外出,实在是一座狐国里边,牵来带去的仇家太多。
他当然每次都是秉公办事,可问题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层皮的,他们都不会这么觉得啊。
他这辈子对待修行破境什么的,资质不行,他也没什么追究,独独好这一口,每有心得,都会一笔笔记录在册。
老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出去做什么,形形色色,各种脸庞、身段、风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这边也见过嘛。
掌律祖师答应了,他以后阳寿尽了,成了鬼,会帮他聚拢魂魄,换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继续在这边待着了。
另外一张桌子,就坐着两位与这间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国,她们俩都是那座出类拔萃的好看。
正是国主沛湘的两位得意弟子,罗敷媚和师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暂无道号,她被师尊沛湘昵称为小腋。
师姐罗敷媚,道号“羽调”,小名丑奴儿。罗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经是龙门境,在狐国祖师堂,是有位置的。
一来地仙寥寥无几,再者罗敷媚还有个隐蔽身份,她是狐国掌律祖师的副手,管着谍报。偶尔也会练练手,亲自审问违禁修士。
当年清风城许氏远销一洲的狐皮符箓美人,作为符箓材质的狐皮,此物由来,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蜕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鲜血淋漓剥下来的崭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国,山头林立,分出多条师承不同的道统法脉,相互间关系不和,私底下斗法的死伤算什么,甚至常有动辄牵连数百狐族练气士的战事,那会儿的国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势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何况其余几脉山头,真正的幕后人,不是清风城许氏的某个老东西,就是那个心肠歹毒的清风城主妇。
所以清风城许氏也从不管这些狐国内部的厮杀,杀来杀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张张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钱吗?
反正只要这座英雄冢温柔乡的大门一直开着,狐族成员就可以一直开枝散叶,来此游历的外乡文人骚客,山上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床笫之欢,贪恋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钱,每有纷争,总是他们先死。历史上甚至出现过两次狐国境内“人满为患”的境况,倒是也不麻烦,清风城就让狐国内部来了两场战事,相互间杀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脉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那个受刑的女子,认得,平时遇见了,少女都会喊对方一声宋姐姐,闲聊几句。
在丘卿看来,宋姐姐是一个性格开朗、模样温婉的女子,不该被挂这么在墙壁上挑断手筋脚筋的,她身上被滚烫的铁烙印了很多地方,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发着一种肉焦了的气味。
她跟师姐罗敷媚不一样,今天来此,属于职责所在,不得不来。
至于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罚手段,她谈不上畏惧,少女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整个过程,也从不觉得毛骨悚然,只是内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这些画面,少女就不会觉得反胃恶心之类的,让本来等着看好戏的师姐就很惊讶,说她是个热脸皮冷心肠的可造之材。
罗敷媚单手托腮,显得很心不在焉,低着头,用大拇指轻轻蹭着其余手指的指甲盖,是她来牢狱之前,才刚染的蔻丹。
是狐国自家秘制的好东西,采撷百花,女子涂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么春药都管用,是修行房中术的极佳补物,故而山上山下,都愿意花大钱购买。小小一盒,以往清风城的市价,能卖十几颗雪花钱呢,而且有价无市。
明面上,那个松籁国湖山派,连同高君在内,总计拥有十六位炼气士,在福地之内属于独一份的声势和家底。
在这座上等福地,别的门派势力什么的,什么山君神灵、帝王将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视湖山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