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俏无奈道:“小姐也太好说话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积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细细捻动,嗅了嗅,点点头,此地水土还行。
花俏对此见怪不怪,小姐的这位御师兄,其实与小姐是很门当户对的,就是小姐好像对这位同门师兄没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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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那边,两位县衙官老爷其实刚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气来着,结果才出门,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三位外乡人。
林摅顿时眼睛一亮,光凭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观主,是居中那位年轻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们灵境观的新任观主?!少年只觉得生活都有了盼头,以后每天与这么好看的女子朝夕相处,早晚课业必须用心!
土膏好奇问道:“哪个才是观主?”
马重呆呆看着那位好像年画上边走出的仙子。
陈丛快速扫了一眼他们的穿着,呦呵,这三匹马可神气,县城里边可都见不着的!
简素将马缰绳交给身边侍女,与众人打了个道门稽首,“灵境观新任住持道士简素,见过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绍一句,想了想,还是作罢。作为金椁派七代弟子的柴御,况且身为祖师堂嫡传道官,到了本国的地方郡府,其实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摆出一个凶狠脸色,视线扫了一遍少年郎,还好,都是些呼吸浑浊的门外汉,估摸着有贼心也没贼胆。
灵境观不是那种世代相传的子孙庙,是可以开门招待四方云水道众的,就是穷得叮当响,哪有外乡道友登门在此叨扰,每天饥肠辘辘,大眼瞪小眼吗?
柴御打算在这边住上一段时日,反正本就是打着下山游历的幌子,好陪伴师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赶忙还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稽首,拉了一把身边的庙祝,“典客常庚与庙祝刘方,恭迎简观主。这两位老爷,是我们长社县的县丞秦大人,县尉黄大人,两位大人从辰时起,就到了咱们道观等候观主了,这不等得急了,秦县丞眼瞧着天色已晚,就与黄县尉相约一起来外边候着,道观不大,这天一黑,山上这边若无言语几句,估摸着简观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见着了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冠,两位官老爷的心中怒火就霎时间没了。
至于典客常庚的那几句体面话,也是顺耳的。
小小灵境观,出人才啊,以后倒是经常往来,与简观主喝茶论道。
常庚的厨艺,也是不差的,回头就让衙门户房送一些时令蔬菜来道观。远亲不如近邻,灵境观的香火,咱们县衙不得帮衬点?
简素歉意微笑道:“简素暂无道号,见过秦县丞,黄县尉。抱歉让两位大人久等,惶恐。这是公文,请过目。”
她从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递给两位县衙官员。
秦县丞接过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浏览了一遍,点头道:“确认无误,我替长社县衙,在此恭贺简观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确写明哪天必须赶到灵境观赴任的,只是简素既没有想到县衙那边,会让两位官员来灵境观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们会一大早就在这边等着。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说,初来驾到,我该主动去县衙拜访诸位。”
简素以心声提醒道:“花俏,看接下来我跟他们怎么聊,如果有需要的话,等下你就骑马快一步到县城,找个大一点的酒楼。”
柴御是有意为之,说到底,还是希望师妹能够返回师门修行,她真要执意在红尘里历练道心,好歹挑选一个靠近师门的大道观。
金椁派在本国,属于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场,但就是近些年被前边两个门派联手排挤得有些厉害,如果将师门放在整个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垫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听说过”南山国有个金椁派,但是估计连掌门的名字、道号都记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个地头上盛产良材巨木的门派吧?其余两个仙门,其实严格意义上,都不属于南山国的本土道场,只因为祖山之外各有藩属山头,山水与南山国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视为座上宾了,反观“土生土长”的金椁派,掌门甚至未能当上护国真人。倒不是说南山国朝廷不愿意扶持金椁派,只是确实不宜与那两个位于一国“卧榻之侧”的庞然大物交恶。
这些内幕,师妹是从来不上心的,她就算听说了也只当耳旁风。但是柴御作为金椁派当代掌律的再传弟子,深受师祖器重和师尊喜爱,只等跻身龙门境,就有意让柴御放到南山国礼部担任侍郎,在官场磨练几年,有了结丹的迹象,就立即返回山门闭关,只要结丹,举办开峰典礼的同时,柴御就可以顺势掌管一国工部。
两位官员还是婉拒了简观主的晚饭宴请,说他们还需要立即返回县衙与韩县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续需要在县衙各房走个流程。
简素就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山脚,道观确实简陋,也没个山门牌坊什么的。
道观内并无马厩,所幸庙祝刘方说山脚自家村子那边有地方可以照顾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牵马同行。
听说观主已经吃过晚饭了,典客常伯偷偷松了口气,中午那顿饭菜,吃掉了道观不少家底,本来就是为新任观主准备的接风宴,结果两位官老爷心情不佳,没怎么动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员离开斋堂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别看庙祝刘方年纪大了,一样没少吃,离开桌子的时候,打着饱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脚步悠悠,伸手使劲从牙缝里边拔出肉丝,今儿这顿,跟过年光景差不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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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伯将新任观主领到一间屋子,担心她心里有芥蒂,就专门强调了一句,屋内被褥、脸盆等物件,都是道观从县城那边新买的。
简素笑着点头,与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声谢,她对这位典客的印象还不错,确实……老实本分,其实是很能察言观色,却不给人那种油滑感觉。
老人到了屋内,就始终站在门口那边,等到简素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边,老人就告辞一声,不忘轻轻带上门。
简素伸了个懒腰,相较于在京城家族,在师门道场,这里所见所闻,一切都是新鲜事。
祖上出过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境神仙,而她的太爷爷,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爷爷自己的话,就已是那种耗尽精气神、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别说元婴境,便是金丹境三层楼中的第二层楼,这辈子都别想了。所以外界都称赞他是年轻金丹,老人却说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老金丹。
不管怎么说,成为金丹地仙,简素的太爷爷,依旧属于家族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虽说祖上有一位元婴,但是简家依旧算不得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只因为那位祖师爷,成道过程云遮雾绕,好像有些难言之隐,以至于在家族内部、族谱传记上边都不见记载,而且当年在南山国,不管是跻身中五境还是结丹、甚至是成为元婴境,一直没有如何将心思真正放在开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场的开枝散叶,只是关起来门修行,也没怎么收徒,所以等到这位祖师爷悄无声息兵解离世,本就没有形成气候的简家,很快就一路衰败下去了,直到简素的太爷爷,堪称天纵之才,凭着那部谁都看不懂的祖传道书,竟然修行顺遂,结丹成功,简家才开始重振家风,简素的爷爷和两位叔公,陆陆续续分别考取道官,简家就此在南山国朝廷算是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简素父辈这一代,却开始青黄不接,各房子弟,竟然无一人有修行资质,更无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简素,这种窘况才得以改观,家族可谓再次扬眉吐气。
但是无论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纪,总绕不过婚嫁一事,简家向来以书香门第自居,简素的父母,也确实不愿意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可情理之中的联姻,终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简素的修道资质足够好,简素的爹娘再不着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辈祖辈们,就有点这方面的心思,想要帮着她找个好人家,除了几个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彦,还比如简素在金椁派内的同门师兄柴御,岂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简素主动要求去外地,最终选定在那颍川郡长社县的灵境观担任住持道士,师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着了。
其实简素如此年轻,就可以担任一座官办道观的住持道士,甭管灵境观如何寒酸,光凭简家的面子,依旧是不太够的,简家的老太爷又不喜官场往来,所以还是金椁派祖师堂那边暗中出力了,事实上,南山国境内任何一座敕建、官办道观的住持名额,都是金椁派与那两个门派的一场较劲。
简素如今才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洞府境,成功跻身了中五境,无异于鲤鱼跃过了第一道龙门。
关键是简素天资聪慧,从小就遍览家族藏书,那十几部流传不广的珍稀道书,她年少时便常有独到见解。
故而她在十四岁,就考取了南山国京城考核通过的道官,而且名次极高,当年在京城,此事还是一桩不小的轰动事迹。
打个比方,放在凡俗夫子当中,相当于有人在十四岁就考中了科举进士,并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简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旧是慢了几分,距离那种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种”,还是差了点意思。
不然与简家登门求亲的,数量只会更多,估计早就踏破门槛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镇,就有这么一点好,家族子孙往往眼界开阔,越有出息的,越不会骄纵。
简素站起身,将一幅卷轴挂在墙壁上,画像是一位头戴远游冠的中年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画上题写有一篇朱砂写就的青词诗歌,末尾八个字,意思类似寄语,“离境坐忘,老实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这便是简素家族那位元婴祖师爷的道号了。
这个道号,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简素查阅过本国礼部档案,南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一位道官。
如今拥有此道号的道官,简素却是久闻大名,堪称如雷贯耳。只因为对方是幽州弘农杨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后响起推门声响,简素收回视线,是花俏返回道观了,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动作娴熟,将那些笔墨纸砚,水呈笔架,竹黄臂搁灯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从书箱、竹箧内拿出来的数十本道家典籍,因为屋内暂时没有书柜,也都放在桌上,还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贵信笺,属于纸中“尤物”,寻常有钱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买不起,只是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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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用来摆放瓜果点心。
亏得屋子不大,这张靠窗的书桌还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备好的榔头钉子,叮当作响,原来是要挑选好了花瓶在墙上的悬挂位置,瓷瓶内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专门挂在墙壁上的。
别看花俏生得人高马大,其实心灵手巧,只说她亲手编织的香囊,那可是简家女子们的心头好。
桌上搁放有一方古砚,离着青瓷壁瓶很近,铭文是那“瓶花落砚香归字”。
骤然富贵的豪奢人家,与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总归是各有各的装饰风格。
花俏后退几步,看了眼壁瓶,再凑近墙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着,“小姐,明儿我就去县城一趟,帮你重新置办些冬夏的被褥、蚊帐,还有这床铺也太小了些,干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钱订做一张床吧?我会遵守约定,在这里不能显露武学境界和家传术法,大不了到时候雇辆车到山脚,故意挑个暮色里到这边,我再自己扛上来,反正就这么几步山路,翻墙而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来了。太爷爷不就有句口头禅,道士不清贫谁清贫。”
简素笑着摇头道:“再说了,那么一张大床,你搬得上山,怎么搬进屋子?”
看着桌上摆设,简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贫了,躲起来享清福还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书桌底下,以心声说道:“洪淼说过,桌底秘密贴有谈薮的一张家传符箓,能够维持数月之久。小姐?”
简素以心声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留着这张符箓就是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山外何处不官场。
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简素还不能不领情。
花俏点点头,有些郁闷,“小姐,我瞅着林摅那几个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时候,眼睛里跟有炭火似的。”
简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张脸庞,“尤其要注意那个叫陈丛的少年,瞧着模样,还挺周正,一双眼睛贼兮兮的,藏着好些心事呢。”
简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摇头道:“那倒不是,看得出来,他是唯一一个不那么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还是在小姐的穿着衣饰上边。”
简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难测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见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见财起意的。”
简素随口笑道:“哦?那少年还是个财迷?那么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细胳膊细腿的,冻得直打哆嗦,我以后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怕脚步稍快带起一阵风把他吹到呢。”
简素忍住笑,“那你悠着点。”
花俏是天生膂力惊人的练武奇才,但是简家既没有武学宗师当家族供奉,也没有合适的武学秘籍给她学,所以在这件事上,简素的太爷爷,对这个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总说花俏这孩子,若是能够从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鸦山那边碰碰运气就好了,可惜过了十岁才进咱们的家门,学武就晚了些,或者将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样的顶尖宗门,相信她说不定会有一番大成就。
屋内只有一条椅子,简素让花俏坐着,自己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笑问道:“别墨迹了,早些去县城找客栈落脚,再买栋宅子。”
整个人好像塞满椅子的花俏试探性问道:“小姐,真不让住在道观里边啊?我问过了,庙祝刘方有间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钱租借嘛。”
简素看着可怜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软,不等简素说什么,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实已经与刘方谈妥价格了,我这就那边将屋子捯饬捯饬!”
不愧是柴师兄,真是传授了一记锦囊妙计!
简素无奈道:“行吧。”
她们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灿烂道:“小姐,再聊会儿?”
简素点点头。
花俏从桌上那堆书籍当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欢看书,但是这本道书里边,可藏着宝贝。
简素看着动作轻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见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说句良心话,也配不上呢。”
简素点头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从书中取出两份“书页”,是她从两份山水邸报上边小心裁剪下来的。
简家不是那种京城头等大富大贵的门户,所以每份价格不菲的山水邸报都会精心保存下来,这还是花俏请小姐帮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来的两页邸报,至于什么“情郎”,当然是自己小姐的调侃了,只因为邸报上边,都有同一个纯粹武夫。
却是别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页邸报上边,写他在浩然天下一个叫扶摇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敌。第二页邸报,写他在那场中土文庙的青白之争当中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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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胜出!
这跟汝州武运鼎盛也有些关系,山上才会流传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别州,可能就只有山巅才会听说此人了。
不过这种远在天边的人物,于花俏而言,当真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来,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城主、楼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由,她就对另外一个曹慈的同龄人,印象不佳,准确说来,是很差。
一输再输,怎么还有脸对曹慈纠缠不休,这种死皮赖脸的货色,要是被自己见到了,呵,反正别想自己敬称一声什么陈宗师!
花俏又开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吗,曹慈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呢,就已经是武道之巅的止境宗师了。”
“我把他当成林师第二,不过分吧?”
“邸报上边说了,曹慈至今从无败绩,以后也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听到这里,简素笑问道:“他不是有个师父吗,相互间就没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输赢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晃了晃脑袋,闷闷道:“我咋晓得他们师徒间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说曹慈没输过。”
简素笑眯眯道:“我听说还有个姓陈的同龄人,虽然问拳输了好几场,但是最近一场切磋,把曹慈的脸都给打肿了?”
花俏怒气冲冲道:“我呸!这种人半点武德都不讲的,也配当什么武学宗师?!”
简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见了那位陈隐官,你敢不敢当面骂他几句?”
花俏一下子就气消了,无精打采道:“当然……不敢啊。”
那个姓陈的,除了是一位年纪轻的止境武夫,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陈十一?好像还是个当官的,陈隐官?
呵,花里胡哨的,华而不实,看看咱们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绰号有头衔吗?
只是曹慈这个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这个,花俏就心情好转起来。
夜幕沉沉,闲来无事,柴御拎着一只钱袋子,里边装满了从国库挑选出来的九帝钱。
打开袋子的绳结,柴御五指张开,便从里边蹦出九枚钱币,是那作为雕母钱的各类通宝,都是寓意极好的年号,而且每个年号背后都意味着一段国强民安的太平岁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内还藏有另外一只袋子,珍藏着数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钱币,只是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今夜只是将道观周边查探一番,以防万一。
有此宝物,在于家传。
柴御其实祖籍并非南山国,而是一个与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属国,在那边,朝廷有个官职叫钱法侍郎,分别管理一国掌理名泉局、宝源局的钱币铸造事宜。工部户部皆有,一般都是由两部的右侍郎兼任,偶尔也有郎中担任钱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将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设置有铸钱局,方便就此取材、当地铸造,由两部下派的官员督造署理。相对而言,工部的钱法侍郎职权更大,所铸铜钱通行一国甚至是周边数国,在柴御家乡那边,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铸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会以象牙雕刻钱样刻作钱样呈送工部鉴定,在这之后,才是仿刻铸造祖钱,继而用祖钱翻铸母钱,哪怕是母钱,品相之美,都绝非通行一国的钱币所能媲美,至于祖钱,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铜钱”,每一枚,朝廷工部都会仔细录档、拥有编号,转送皇库,严密封存起来,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拥有这些至宝,这与他祖辈担任工部尚书、侍郎有关,再加上家族有几本禁书,秘而宝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晓,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礼记地官篇,专门讲述类似土圭测地脉深浅、如何于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内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学渊源深厚,再加上几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对金铁、土脉拥有一种敏锐直觉。
马重和土膏都觉得有趣,柴御也不拦着他们,由着两个乡野少年远远看着,不断朝地上撒钱又重新捡钱。
小道观后边,菜园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经收起了九枚母钱,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两位少年吓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长只是轻轻一吹,黄纸符箓便瞬间燃烧起来,如手持一盏灯笼,照耀得整座菜园子灯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边,抬臂举起符箓,再低头望去,不算太深,唯见井底有些积雪。
双指捻符,默念咒语,最后往井底一丢,一张符箓快若箭矢钉入井底积雪中,期间火光蓦然绽开,如一条纤细火龙垂挂井中。
并无异样。
小心起见,柴御等到井底那张符箓燃烧殆尽,挪步绕行井口一圈,从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长绳,再掏出一把袖珍铜钱剑,长不过尺余,系挂在金色长绳一段,就打算坠剑入井。
若真有阴物邪祟隐匿其中,遇见此剑,无异于坟冢鬼物骤见一轮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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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说凭此铜钱剑就可以当场斩妖除邪,但要说将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难。
柴御打定主意,离开道观之前,给那几个少年,每人赠送一枚材质、形制相对普通的铜钱。
但是如果他们识货,能够寻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观,转手一卖,也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横财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马重。
马重好些有点心不在焉。
道观鼓楼内,陈丛趴在那边,看着菜园水井那边的火光。
长社县灵境观与那许县都属于小县道观,故而按照礼制,还没有资格悬挂那种大钟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开大静”,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静”,灵境观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听说。要么就是有谁乐意长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观,回来之后,再吹嘘一番。上任观主洪淼就曾说,那些皇家敕建巨观,晨钟暮鼓之洪亮悠远,几十里外都听得见。
几个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听天书一般。
其余所有一座正经道观那些繁文缛节的讲究,到了灵境观这类每逢杀年猪就要让典客下去帮着拽猪尾巴、再拎俩条肉返山开开荤的小道观,就是讲究变将就,不将就,还过不过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铜钱剑的时候,恰好道观内暮鼓声响起。
陈丛吓了一跳,只是都懒得转身,肯定是常伯干活来了。
柴御愣了愣,洒然一笑,毕竟是道官,又是初来驾到的“挂单道士”,得讲究一个规矩,就将那把袖珍铜钱剑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转身,朝鼓楼那边打了个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传到师妹耳朵里,估计还会被笑话几句吧。
一夜无事。
新官上任的观主简素,挑灯看过了灵境观的几本账簿,花不了多少工夫,与婢女花俏几乎聊了一宿的闺房话。
柴御就住在一间简陋至极的客房,也没有什么睡意,除了晚间功课的呼吸吐纳,隔壁就是那几个少年的住处,除了呼噜声有点吵人,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钟响起,柴御就打开屋门,只见那个打扫庭院的典客常伯,开始用扫帚敲打屋檐那边挂着的不少冰锥子,碎了一地。
柴御见此倍感无奈,就用扫帚吗?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锥子也好啊。
不过柴御还是没说什么,反而主动与老人打了声招呼。
常伯赶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喊了声柴仙长。
柴御看了眼道观主殿,试探性问道:“常典客,我能不能进主殿看看?”
常伯一听就乐了,咧嘴笑道:“别说去看了,道长若是瞧见喜欢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别被我瞧见就成了。道观里边的贵重物件,几乎都在主殿里边搁着了,一样样一件件,都是与县衙那边详细报备过的,户房和工房的官老爷,每年都会按例一起来这边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缮的地方需要上报,就是官老爷们动一动笔头的小事了,这不好多年都没怎么更换了,不小心丢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来着,工房的主事老爷,亲自造访咱们道观,看过之后,就说奇怪呢,你们灵境观就这么牢固吗,哪哪都稳当,户房当差的听着了,好像也没吭声。”
显而易见,对方是提醒灵境观,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点紧,别当哑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来,那么县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于户房那边,也可以稍稍分润一笔,就算钱不多,但是可以请本房同僚们喝顿酒吃顿肉,联络联络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时语噎。
真是半点不见外。
本地民风是不是有点淳朴啊?
柴御再一想就释然了,这个常庚,以前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难怪难怪。
看来由这个老人来当道观典客,就很好啊。
说不定真能够给师妹搭把手,帮着处理道观庶务?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着难受不吐不快,犹豫了一下,柴御开口问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别精通道门钟鼓的打法?”
常伯一脸难为情道:“洪老观主倒是教过几遍,紧打慢打什么的,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学不来。”
柴御一时无言。至于老人到底是学不来,还是嫌麻烦,天晓得。
那么柴御干脆连与晨钟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钟文内容是什么”都懒得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