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竹酒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按了按,帮着点头,“你想啥呢,必须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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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中,一栋不大的宅院内,夜深了还是不少人聚在这边,而且人人神态都很放松。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么豪奢气派怎么来,白玉铺地,仙气缥缈,简直恨不得让人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就不敢下脚。
但是此处,阶前庭院,就只是一块平整夯实的黄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叶洲与姜尚真齐名的女修,她曾经来此做客,就对这座庭院情有独钟。
姜尚真思来想去,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黄庭,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心高气傲得很。
朱敛倒是没有藏藏掖掖,只说自己不过就是给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经书,黄姑娘就坐在这边翻看了会儿书。
这就是老厨子的待客之道,仅此而已。
当时周首席站在檐下,看着台阶外边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大为叹服。
一部道书,一张藤椅,黄庭对黄庭,月下看黄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这边聊天,其实主要就是听郑大风说五彩天下那边的趣闻。
郑大风的言语风趣,就像是一种天赋,经过他嘴的事情,总能引人发噱,让听者会心一笑。
再有老厨子的捧场附和,同样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听众里边,男人有道士仙尉,陈灵均,武夫钟倩。女子有谢狗,狐国之主沛湘,还有那个湖山派的当代掌门,高君。
之前陈平安主动拜访湖山派,带着她一起离开莲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乡,所以一开始只是与魏山君去了一趟披云山,她想要更多了解这座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然后又发现这边有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两件事,她就更舍不得离开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这会儿郑大风已经离去,与仙尉结伴下山。
小陌则带着陈灵均出门去细眉河地界了,然后谢狗也偷摸过去,只是让朱老先生准备一顿宵夜,等她跟小陌回来吃,不用着急下厨。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既然闲来无事,又有沛湘牵头撺掇着,朱敛就躺在藤椅上,就顺着她的话题随口说了些解闷的话语。
“修行从来不只是山上事,从来就是你我身边事。”
“男女之间,结为夫妇,是缘,无非是分出个孽缘和善缘。头等孽缘,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纠缠不休并不分开,长久心怀怨怼而终,还会延续至下辈子。中等孽缘,双方将就过日子,总不满意,觉得相互亏欠,那么贫寒富贵,不管有钱没钱,日子总是不快乐的。稍轻几分的孽缘,中途不欢而散,双方之间倒是没有太多怨恨心,缘浅,缘尽使然。”
“唯有善缘,相互成就,白头偕老。那么所谓修行,不过是将心比心,将孽缘转为善缘,将此生善缘延续为下辈子的善缘,那么不管下辈子是以何种身份重逢,便会如见故人,心生欢喜。所以夫妇之间,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过得好,起先是孽缘,那就解孽缘,结善缘,本是善缘,就更简单了,无非是续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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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湘嫣然笑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爱和夫妇关系啊?”
朱敛双手叠放在腹部,右手轻轻拍打左手背,缓缓道:“父母子女之间,是债。子女们来此世间,与父母或讨债,或还债。”
“若是子女为讨债而来,那么做父母的,就要赶紧还债,越早还清越好。所以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些长辈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实门户,偏偏就会出现个不可理喻的败家子。若是子女此生为还债而来,为人父母者,也当珍惜,不可挥霍。”
“所以你也会看到一些门户,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语刻薄、行事自私,当子女的,总是过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还是愿意尽孝道。”
“当然也有些子女,能够让一个原本贫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发,这就是他们的还债了。”
“你以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妇,他们当真知道如何为人父母吗?其实是一开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头一遭的事情,当爹做娘的,要么未曾做好准备,要么根本不知如何作为,总是有些糊涂的,于是我们足不出户,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为之哭、可以为之笑的悲欢离合。”
单独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武夫钟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该怎么办才好?”
道理总得有个落脚地,不然晓得了一箩筐的大道理,除了背着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么用处。
朱敛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人于己,都多些耐心,与身边亲近人,要敢认几个错,肯说几声对不起。”
“尤其是没有害人之心、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给人、尤其是亲近人那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没理,到头来就太吃亏了。”
“有个说法,形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怒气,叫无名之火,名称的名,其实也可以形容为无明之火,明亮的明。想来一个人所有的委屈,点点滴滴积攒而来,只会积少成多,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都转为很难自知的情绪了,自以为无所谓了,哪能呢,那么是纸包不住火的。这种不自知,大概就叫无明。”
“当我们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么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善心。”
“我们人啊,过日子,可不能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处屋檐下,所有发泄出来的恼火,都是有温度的。只要让旁人知晓,不要憋在心里,当然,也不要烫伤别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同时一定要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先别管双方的对错,各自有无道理。”
“这里边有个小小的诀窍,就是别跟子女之外的亲近之人去就事论事,当然,对孩子,家教,立规矩,一定要没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该如此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门在外,见着长辈就得打声招呼,做错事得为了那件错事本身去跟人认错,而不是什么你这么做了,对方会不高兴,或是爹娘不高兴了,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为认错。”
高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朱先生,我有个问题,‘就事论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褒义说法吗?”
“所以说是个诀窍嘛,如果谁都知道,就没什么好说道的了。”
朱敛笑了起来,老人用一种好像是独有的和缓语气,轻柔说道:“当一件事需要我们去质疑、否定身边家人的时候,就一定是带着情绪的,难免会说一两句重话,有用吗?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吵着吵着,自说自话,吵到最后,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开始翻旧账,为自己的对,找种种理由,或是用某个对,否定对方的对,如此一来,我们当真可以‘就事论事’吗?”
“男人都喜欢讲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个男人,如果始终想不明白,女人那边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的那些奇怪情绪,本身就是一个道理,那就很难讲明白自己的道理喽。”
“就更不用说讲理只是为了争个输赢,有个胜负,双方如此久处,自然而然,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双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大概最终就只有两两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们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误会,可能都来自三个字,‘我觉得’。”
高君思量片刻,轻轻点头。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听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边,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朱先生,通达啊!”
朱敛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谢狗使劲点头,朱先生说得都好,这句话,这个道理,说得最好。
如果说让谢狗逐渐改变看法,开始由衷觉得落魄山是个好地方,那么身边的这个老厨子,朱敛得占一半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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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敛又说道:“人人都是个懒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书上的某个道理,或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语句,所有那些一听就让人觉得轻松的道理,很难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开始听着就会让我们倍感不适,做起来更难受的道理。”
“所以谢姑娘要是今晚,听了我这么多絮叨,到头来只觉得这一句话顺耳,有理,听进去了,然后就记住这个忘了其余,还不如不听,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谢狗尴尬一笑。
朱老先生确实是道行高深,
刚刚返回院内的小陌会心一笑。
朱敛不客气道:“小陌啊,你笑什么,傻子么。”
小陌先生和谢姑娘,两不偏帮,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敛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温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几分。
朱敛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个道理来支撑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个只有一个确凿数字的加法,那么少了其中任何一个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错的。
回过神,朱敛笑道:“山外事不去说了,在咱们落魄山上,就一点,尽量是谁都不受委屈,当然很难做到了,那就争取谁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愿开口与人说的委屈,来自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种种期许、憧憬、愿望之心声,在心中如擂鼓,响彻自己天地间。心外却哑然,永远寂静无声,这就像一个人把嗓子喊哑了,身边还是无人听见,这个人就会越来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