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无奈一笑。这种事情,如今的谢狗,当真做得出来。
不能全说是她闹着玩,说到底,白景跟他小陌一样,是用了某种远古秘术,剥离出来一个“更小的白景”,相对性格单一。
仙尉听说此事过后,一下子就对那个貂帽少女印象改观不少,就冲着谢姑娘这么肯挣钱,就得竖起大拇指,称呼一声道友。
在过惯了穷酸日子的仙尉道长看来,天底下最无奈之事,就俩字,没钱!
陈平安看了眼自家看门人,心情复杂。
你如今是没钱,不过天底下第一枚钱币,如果文庙的记录无误,好像就是你亲手铸造出来的。
当初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是与大骊朝廷购买换取的迎春、供养、压胜三种金精铜钱,最早是墨家高人替大骊宋氏铸造出来的制范母钱,即便撇开材质本身不提,只说铜钱本身制式之精良,早就为宝瓶洲名泉大家倍加推崇,但是在这种雕母钱之上,犹有更加“唯一”的祖钱,雪花钱的祖钱,定然是在皑皑洲刘氏家中了,至于这位“练气士”,选择以何种相貌示人,一直是个谜。
昔年剑气长城那座牢狱内,刑官豪素身边,有两位侍女跟随,有主仆名分,却更像是各自修行的道友。
陈平安与她们初次见面,是在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前者就是如今的落魄山掌律长命,她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后者当下是豪素大弟子杜山阴的身边侍女,化名汲清,是世间谷雨钱的祖钱化身。
只不过长命和汲清,论道龄,她们仍然距离人间第一枚钱币“祖泉”有些遥远了。
之前提升莲藕福地的品秩,那场砸下神仙钱如雨落的过程中,掌律长命最为眼尖,再加上大道相亲的缘故,被她率先发现了一个未能在山河画卷中显露出来的珍稀存在,那是福地“人间”一个身形缥缈的女子,当时正在北晋国地界的一处书香门第,偷翻书籍,这个后来被霁色峰暂名为“书香”的女子,由整座天下的文运书香凝聚而成,她属于某种意义上的大道显化而生,数座天下,总计七十二福地,有据可查的,加在一起,好像就只出现过十七位类似存在。
朱敛笑道:“近期山上收到了好些请帖,都是盛情邀请公子你去外边做客的,由头和借口,五花八门,都快可以编成一本书了,总之各种奇怪理由都有,很多还是半点没有交情的仙府门派,还有些南方的山下君主,我都没理睬,至于一些个与我们落魄山还算相熟的,只要事情不急不大,我都擅自主张帮公子婉拒了,余下一些,我就回信一封,推说山主暂时远游,需要山主自己定夺,那些请帖都已经汇总起来,回头我让暖树搬去竹楼那边,一小筐呢,其中重要的,我都放在最前边了,公子有空翻翻看。”
修道之人,如果耗费太多精力在这些事情上,虚度光阴不说,还容易耗神,极其消磨心气。
陈平安点点头,端碗抿了口酒,神色柔和,轻声道:“可能对落魄山和我个人来说,就是收了一大堆令人头疼的密信、邀请函,但是对大多数寄出请帖的主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各自理由是什么,大致可以确定,于他们而言,肯定是难得碰着一次的大事,否则绝不会轻易寄信给霁色峰剑房,所以我们可以婉拒邀请,但是千万别觉得请帖上边的措辞可笑。”
朱敛立即收敛神色,沉声道:“这等交心言语,唯有公子说得!”
陈平安本来想要打赏一个滚字,结果看到暖树使劲点头,小米粒开始招牌式无声鼓掌。
仙尉更是满脸诚挚的深以为然,朱衣童子更是觉得听见了一番圣贤教诲,只恨手边无纸笔。
一张饭桌,也就这么几个人。
所以陈平安只得将那个字咽回肚子。
仙尉好奇问道:“白玄怎么没有一起返回落魄山?他留在下宗仙都山做什么?”
陈灵均跟白玄,都跟仙尉很熟了,只不过双方还是有点不太一样,陈灵均喜欢嘘寒问暖,嗑瓜子闲聊,白玄则话不多,据说每天清晨下山去,傍晚返回拜剑台那么,都拎只紫砂壶,装着枸杞茶,每次到了山门口这边,就跟仙尉道长讨教一些江湖门道,明摆着是要为以后的下山游历打底子了,小爷我辛苦练剑图个啥,不就是图个与人问剑无敌手,好让旁边看客喝彩连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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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这个大爷留在那边炼剑,如今等于有人督促他破境,他暂时不会返回拜剑台,估计至少得是个龙门境,白玄才愿意主动挪窝,否则根本没脸回来。”
吃过一顿晚饭,暖树和小米粒帮着收拾碗筷。
陈平安离开朱敛的宅子,来到竹楼外,独自坐在崖畔石桌旁。
北边的灰蒙山,与面朝崖外的陈平安此刻转头望去,左手边的这座天都峰是近邻,要比跳鱼山和扶摇麓距离落魄山更近,只不过占地广袤的灰蒙山已经被落魄山收入囊中,成为藩属山头,而这座名字意思极大的仙都峰,却始终被一个早先山门底蕴与黄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拥有,而且与衣带峰不一样,从不与落魄山往来,山中修士也不多,只有十几人,喜欢深居简出,足不出户,这么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净修道,据说坐镇山头的修士,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
若是两山修士,各站山巅相对遥望,还是落魄山这边更高些。
所以仙都峰并不妨碍落魄山之顶的开阔视野,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来到山巅,站在栏杆上,双手笼袖,望向东边的小镇,暮色里灯火依稀,陈平安将那些街巷尽收眼底。
以前在小镇那边,青壮汉子,还有些老光棍们,都是很乐意走泥瓶巷的,即便绕点路也要走一走。至于跟陈平安、宋集薪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其实都不乐意走泥瓶巷,偶尔路过泥瓶巷,也不知是家里大人长辈教的,还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总会故意大声嚷着类似一家团圆的言语。一骂骂俩,一个是克死爹娘的孤儿,一个据说是宋督造丢在外边的私生子,难怪会凑一堆当邻居。
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以及清明时节,小镇各个姓氏,每门每户除了自家先人的坟头,都会有各自的共同远祖坟头需要去祭拜上香,小镇陈姓,当然不算什么大姓,不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的四姓十族之列,却也分出数支。陈平安年幼时曾经跟着爹一起上坟祭祖,是有条既定路线的,等到爹娘去世后,也曾独自端着盘子、拿着红纸香火,循着记忆中的那条路线上坟,只是某次被人撞见,那些个原本按照乡俗辈分称呼为太太、叔公或是大伯的陈姓男子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是碍于代代相传的祖上规矩,没有拦着子孙后代给老祖宗上坟挂纸的道理,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陈平安发现自己昨天大年三十的挂纸,已经不见了,找了找,才发现好像是被人随手丢到了坟头的下边田地里去了。
孩子顾不得伤心,跳下田垄,小心翼翼捡起被人丢弃的红纸,一时间茫然失措,不知道将手中挂纸重新压在坟头石头下边,会不会犯忌讳,可要是就这么带回家,又担心坏了规矩。
无依无靠的孩子,就那么孤零零长久站在田地间,没有生气,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在那年之后,陈平安就只去爹娘坟头上坟了。
田地间,天地间。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那枚养剑葫,仰头闷了一口大酒。
朱敛的宅子,小陌和仙尉,还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
闲来无事,朱敛就拿来棋罐,跟小陌下棋,小陌学棋极快,棋艺精进堪称势如破竹,一天一个境界。
朱衣童子刚要坐在一颗被从棋盘上提起的棋子上边。
仙尉笑着从棋罐中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桌旁,朱衣童子问道嘛呢,仙尉笑道就你屁话多。
你算哪根葱,敢跟新任骑龙巷总护法如此放肆?造反呢,朱衣童子就跟仙尉道长开始拌嘴,吵吵闹闹。
仙尉又想起那个黄衣芸,压低嗓音问道:“老厨子,你觉得那位叶山主……有多美?你说要是咱俩瞧见了她,会不会动心?”
朱敛笑道:“估计都不会吧。”
仙尉感叹道:“咱们这儿啥都好,就是陌生女子少。”
朱敛哎呦一声,“还挺押韵。”
仙尉扯了扯衣领,“小道若非眼界高,岂会单身至今。”
朱衣童子捧腹大笑,“就你?仙尉啊仙尉,你要是哪天老了,可不就是老厨子这幅尊容,估计还不如老厨子这般慈眉善目呢。”
朱敛笑道:“扯上我作甚。”
朱衣童子假装打了个嗝,翻篇翻篇。
春宵月色,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可惜年纪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着落,仙尉道长就有些发愁,自己总不能一直单着吧,看看这个老厨子,就是一个不太好的榜样。
“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浪子走花丛,总是风流儿郎。”
朱敛一手捻棋子,一手挠头,微笑道:“光阴匆匆最无赖,用少年白了头,朱颜亦辞镜,偷偷换取樱桃红,芭蕉绿。”
仙尉嚼着意思,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你年轻那会儿,莫非也是很有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故事?”
朱敛一本正经道:“读过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可不会随便跟女子打架。”
仙尉嘿嘿笑道:“像我,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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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像高平,你们俩都像。”
不约而同,三位同时望向小陌,小陌倍感无奈道:“也像,也像。”
陈平安返回竹楼时,发现暖树就守在门口,笑道:“我有钥匙的。”
陈暖树故意恍然,陈平安笑了笑,“没事没事,刚好进屋子坐会儿。”
竹楼一楼,纤尘不染。
书桌上搁放着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不是仙家物,是暖树早年从山中溪涧那边搬迁而来,照顾得很好。
之前九嶷山神君,为了给自家先生恢复文庙位置道贺,也曾赠送一盆菖蒲,不过是文运菖蒲,当然不是寻常物,有千年岁月了,能够汲取天地精华,每隔一段时日,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水珠。这盆文运菖蒲,被陈平安转赠给了粉裙女童,如今都是她在负责细心打理,半数文运粹然的水珠,留在莲藕福地,剩余一半就让陈暖树放入落魄山溪涧中,顺水远流,龙须河,铁符江……只因为是一笔细水流长的文运增益,没有立竿见影的可能性,所以九嶷山菖蒲的价格,才不至于在山上变成天价,当然那几盆拥有三千年“道龄”的菖蒲,得另算。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摞书籍,早已分门别类,跟暖树一起,放在书架上边的不同位置,其实在这件事上,陈平安与大泉京城黄花观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如出一辙,都有强迫症,不过陈平安没有后者那么严重。
最后陈平安送给暖树一摞书。粉裙女童双手捧书,鞠躬致谢。
暖树就打算告辞离去,不打搅老爷休歇了。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过来,笑道:“陪我看会儿书。”
她就将书暂时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书,一大一小,一起看书。
陈平安突然笑道:“山上人不多也好,暖树不用太劳累。”
这么一想,被自己学生挖墙脚的事情,山主大人的气就顺了。
不然崔宗主觉得某些事能够就此翻篇,呵,那就太天真了。
陈暖树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老爷,崔宗主寄了一封书信给我,在信上说老爷你马上就要到家了,让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炒菜上心些,还列了单子,写了老爷你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