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双手插袖,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还有这个秦不疑,是竹海洞天纯青的教拳师傅。当年潜入洛京,割走虞氏皇帝一颗头颅的刺客,是苻南华身边侍女青桃的师父,也是秦不疑的师妹。只是这拨人,行踪不定,藏藏掖掖,喜欢自称洗冤人,算是一个极为松散的山头,相互间不经常碰头,都不愿意待在山上当神仙,就喜欢在山下跑,行事风格类似墨家,只是类似而已。”
在陈平安和崔东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那两青一白,两武夫一修士,三人刚好是老人,年轻人,少年。
陈平安遥遥抱拳笑道:“曾先生,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曾先生抱拳还礼,“无本朽木而已,当不起‘风采’二字,陈山主好记性。”
腋下夹刀的少年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问道:“你就是陈平安?”
眼前这位青衫客,跟简明想象中的年轻隐官不太一样,这一路行来,曾先生偶尔会聊几句关于剑气长城的事迹。
曾先生还卖了个关子,只说自己欠了此人一笔债,将来有机会得还上。但是如何欠下的,曾先生没有细说。
不过当年得知年轻隐官是宝瓶洲人氏,简明还是颇为高兴的,能够与陈平安扯上点关系,即便是还债,简明也没觉得有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小兄弟是曾先生的高徒?”
简明咧嘴一笑,没有说话,行走江湖,交浅言深,这点道理还是得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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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明与身边这位曾先生,虽然有师徒名分,但少年还是按照约定,称呼对方为曾先生。
之前简明秘密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从一个学武不精的妇道人家手里,成功偷来这把名为“名泉”的宝刀。
只是按照曾先生的说法,这种不告自取的行径,不算偷窃,而是一种归还。因为是大泉李氏欠他的,既然注定无力偿还利息了,本金总得拿回来。
陈平安笑道:“听口音,你是宝瓶洲石毫国人氏?”
简明愣了愣,微皱眉头,自己不过是用一句蹩脚的桐叶洲雅言说了几个字,就能猜出自己的家乡?
曾先生面带微笑,为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先前风雪兼程赶路,曾有飞剑暗中护送。”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先生,这个曾先生很会说话啊。”
韩-光虎在满地积雪中前行一步,先望向站在那位年轻隐官身边的宋雨烧,双方点头致意。
老武夫然后再偏移视线,看着这个名动数座天下的年轻人,笑问道:“你就是郑钱的师父?”
陈平安点头道:“我就是裴钱的师父,前辈是?”
是这么个开场白,老人又是一位止境武夫,肯定是金甲洲韩-光虎无疑了。
不过看样子,当年金甲洲北部战场,与剑仙徐獬共同拦阻完颜老景一役,老人受伤不轻,明显伤及了脏腑,跌境带来的一连串后遗症,始终没能得到妥善解决。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那个少年容貌的练气士,腋下所夹之刀,好像正是姚岭之丢掷的那把“名泉”。
如此说来,少年此次出手盗窃,多半是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授意了。
就是不知道这笔债,有无结清。如果大泉李氏没有偿还债务,会不会记在大泉姚氏头上?
老人自报名号,“老夫姓韩名光虎,来自金甲洲。”
陈平安拱手抱拳,“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韩宗师。”
韩-光虎依旧双手负后,开门见山道:“不忙着说客套话,我这趟出门游历,除了找郑钱喝酒叙旧,更想与她的教拳师父,与陈宗师讨教一二,切磋切磋。”
当年倒悬山师刀房的那堵影壁上边,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张榜悬赏单子,其中有一份悬赏,出自署名金甲洲韩万斩之手,悬赏金额高达五百颗谷雨钱,要与天下各路豪杰买下一场问拳,只要打赢了宝瓶洲大骊武夫宋长镜,就可以领取赏额,其实与那宋长镜,双方无冤无仇,见都没见过,只是那会儿“韩万斩”,对小小宝瓶洲,嗤之以鼻,对于刚刚跻身止境的大骊藩王宋长镜,更是不屑一顾,一个屁大地方,也配拥有一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
这也是老人先前在青篆派那边,自称“被宝瓶洲打了个好几个耳光”一说的由来。
之前在那个小门派的山巅,韩-光虎就曾有言,要找个机会,掂量掂量陈平安的拳脚斤两。
桐叶洲如今的第一大王朝,是大泉姚氏。
韩-光虎桐叶洲此行,就为还债。没办法,只要与赊刀人沾上关系,就逃不过此事。
这个神出鬼没的曾先生,等到秦不疑和道号松脂的汉子,赶来桐叶洲,总算不再藏藏掖掖,与韩-光虎和盘托出,竟然是要让后者去往大泉王朝,担任首辅,辅佐女帝姚近之,帮助姚氏,稳固“家业”,在桐叶洲版图上,开创出一份国祚绵延的千秋大业。
家乡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韩-光虎去处理,何况给一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韩-光虎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够适应。
当时曾先生看出了韩-光虎的为难,只是笑言一句,“欠债要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铁了心不还,也没什么,留给下辈子再还好了,无非是多一笔额外的利息。”
既不是威胁,也不是玩笑,这位曾先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光虎一时间难以决断,就说先走一趟大泉王朝,所以一行人就去了趟桃花渡和蜃景城,亲眼看了些大泉王朝的风土人情。
陈平安婉拒道:“晚辈当不起宗师称呼,至于问拳就算了,前辈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雪夜煮酒。”
韩-光虎也没有强人所难,对方不愿意接拳,总不能按着脑袋非要人家打一架,武夫切磋,自古不是小事,老人便换了个话题,说道:“我找郑钱,叙旧之外,还想着让她跟我拜师学拳,就是不知道陈宗师舍不舍得割爱,能不能答应此事?”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啧啧道:“韩-光虎,韩万斩,韩前辈,韩老宗师!你知不知我大师姐如今是啥境界,止境了!既然同境,大师姐跟前辈拜师,能学什么拳?”
崔东山转头就开始告刁状,“先生!不能忍,绝对不能忍,抢徒弟抢到家门口了,搁我就要先骂为敬了!”
陈平安说道:“学一学周俊臣。”
崔东山立即伸出并拢双指,在嘴边一抹,缝上了!
韩-光虎根本无视那个白衣少年的阴阳怪气,只是盯着那个名气极大的年轻人,同龄人曹慈当然也很出挑,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到底不如当隐官的陈平安来得出名,老人笑道:“我有几手压箱底的拳法,不算俗气,相信教谁都没问题。何况郑钱当年在金甲洲那边,与我经常闲聊,小姑娘说过,她师父教拳不多,我当时听了,就奇了怪了,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一号人物,舍得放着这么好的苗子,不去用心栽培,到底是自身拳法不精的原因,早已无拳可教,还是眼光太高,觉得郑钱这样资质的弟子,都不值得用心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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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会儿裴钱的意思,是师父教拳不多,所以我境界不高,出拳不够分量,要是闹了笑话,你们笑我便是,与师父无关。
只是韩-光虎哪里管这些,为了收取郑钱当关门弟子,一张老脸都是可以不要的。
崔东山听得傻乐呵,恨不得赶紧掏出一本账簿,风水轮流转,得给大师姐记一笔。
只是再一琢磨,好像自己记账本身,就会被大师姐记账?崔东山揉着下巴,怎么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啊。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巧不巧,又来了个挖墙脚的,你还好意思在我这边拱火?
崔东山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很用心抬头赏雪。
韩-光虎抬起手,虚握拳头,挡在嘴边,轻轻咳嗽几声。
崔东山关心道:“韩老前辈,我有治咳嗽的药,要不要?”
韩-光虎一时语噎,这个白衣少年郎,真贱。
从头到尾,就不好好说话。
陈平安怎么教出这么个不靠谱的弟子,跟那个知书达理、礼数周到的小姑娘,差别也太大了点。
韩-光虎置若罔闻,不与白衣少年搭腔,径直说道:“郑钱拜师我收徒一事,既然陈宗师不太情愿,那我就自己去找郑钱谈,如果说服了郑钱,她愿意回心转意,还希望陈宗师不要阻拦此事。”
崔东山怀抱行山杖,咳嗽几声,脑袋凑到先生身边,压低嗓音说道:“先生先生,万一大师姐真如韩老前辈所说,来个回心转意,咋个办?”
陈平安一把推开崔东山的脑袋,与韩-光虎对视,笑道:“点到即止的切磋而已,不成问题,就当是开门扫雪了。”
没见过我这个当师父的,你去裴钱那边再次碰壁,不算什么。
可既然见着了我陈平安,还这么光明正大挖墙脚,就有点不讲江湖道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