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六章 桌上火锅桌外雪

剑来 烽火戏诸侯 7092 字 1个月前

老人望向城隍庙遗址那边,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内已经有了新任城隍爷?就打算去那边看看。

老人这辈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那天,好像也没走太远。

前不久,老人找到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说自己想要去南边的桐叶洲瞧瞧。

宋凤山和柳倩怎么劝说也不管用,只得由着老人单独一人,跨洲游历。

至于老人为何突然有此意,他们两个晚辈,心知肚明,得怨那个山神祠建在分水岭的韦蔚,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庙这边,与自认为是她闺中好友的柳倩,主动说起了那位陈剑仙的落魄山,即将选址桐叶洲作为下宗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飞剑传信的小事,还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么说,如今也是朝廷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的同僚。

其实夫妇二人很清楚,爷爷曾经真正想要去游历的,是北边的那个北俱芦洲,以及那个拥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轻时候就想去,那会儿的梳水国武学宗师,总觉得江湖剑客与山上剑修,没什么两样,如果真有区别,一去便知。

后者是宋雨烧老了之后想去,反正两个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终不曾去过。

宋凤山当然不放心爷爷去那桐叶洲,浩然九洲,就数此地,昔年被蛮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陈平安已经带着道侣宁姚,主动拜访竟陵山了,还喝了顿酒,只是要着急赶路去往彩衣国,就没住下。

宋雨烧也没脸挽留年轻人,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要不得。年轻人肯忙事业,忙大事,很好,游手好闲就不像话了。

至于这次落魄山下宗庆典,没有邀请自己,宋雨烧没觉得有什么,老人毫无芥蒂,那些山上的风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么好掺和的,况且那小子的下宗还不在宝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动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动酒了。

臭小子。

下次见面,别想我有好脸色。

如今城内,活人有十几个。

为首的,是个披甲佩刀的壮汉,一个假装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汉子与那与妇人汪幔梦,是一双露水鸳鸯。

汪幔梦是山泽野修出身,妇人个子很矮,但是姿容狐媚,肌肤白皙。

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双绣鞋,用某个色胚胖子的说法,就是纤细腰肢肥腚儿。

这十几个野修和江湖武夫,本来是想来这边捞偏门财的,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事实上,也确实差点就被他们挣着一大笔钱了。结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个姓钟的读书人,身边带着个胖子扈从。一帮做惯了捞偏门营生的家伙,在这座鬼城之内,竟然开始被逼着做起了好事。当起了那木匠,打造一辆辆木板轮车,小心翼翼归拢散落城内的尸骸,再当那出钱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义庄停灵处,寻龙点穴找出风水好的阴宅,开辟建造出坟地,还要辨认那些尸骨的生前身份,这就得去城内两座州郡衙署的户房,仔细查阅档案和地方志,他们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读书、翻书、抄录名字,敢情是练字呢。

此外每夜在那旧城隍庙,还要临时充当那种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审”众多孤魂野鬼,仔细检点生平事迹,其中那几个不是练气士的江湖武夫,找已经麻木了,他们估计自己这辈子走夜路,都不用怕鬼了。最近开始相互间打趣,就咱们这笔迹,不说有多好,比起一般的读书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在那街头给人写家书,年关庙会集市,写几幅春联,总能挣个几两碎银子吧。

如今在这座鬼城里边,晚上睡觉倒是踏实了几分。

结果有几个白天做事勤勉的,大半夜做梦都是在那儿报名字呢,搅人清梦,被吵醒的人,听得恼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摔过去。

只是最近这伙人,出现了分歧,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时分,突然说如今已经城内事了,各位何去何从,都随意了。本该散伙的一大帮人,本该坐地分赃,按规矩得了钱,就可以各回各家,打道回府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来的那些黄白之物,另外那些古董字画、奇珍善本,有那古丘帮忙掌眼估价,都折算成神仙钱或是真金白银,倒也清清爽爽。但是汪幔梦为首的一拨人,觉得留在城内这边,跟着古丘厮混,说不定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子,光宗耀祖都是指不定的,捞个官府供奉身份,不是做梦。但是她的姘头洪稠却觉得窝在这边,无甚意思,还不如大伙儿抱团,找个地儿去开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钱,再被朝廷招安,售于帝王家,也好卖个更好的价格。双方争执不休,又都觉得就此散伙,确实不如聚拢一起,所以就一直拖着,分别住在两处相邻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书楼,名为七千卷藏书楼和八千卷藏书楼,跟两个婆姨骂街吵架似的。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败城头上边,就像在晒……夕阳。

小主,

他们实在是无事可做了,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能让双方都认可的路子。

他们瞧见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老者,出现在街道上,看脚步和气势,像是个练家子。

一个瘦猴似的年轻汉子,笑道:“老先生,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干嘛呢?”

要是搁以往,就要把称呼换成老东西了。

见那老人不搭话,瘦汉故意危言耸听,“老先生可得小心些,看天色马上就要入夜了,这里可是一处厉鬼横行、满是凶煞的鬼蜮之地,切莫托大,仗着一点武技就觉得可以横着走了,小心阴沟里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魇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对付的。”

翻书、抄书多了,说话就文雅了不是。

其实城内,能搜刮的,都已经被他们刮地皮刮干净了,也不担心有人来这边寻宝捡漏,只剩下些残羹冷炙,能挣钱,也算本事。

他们就是闷得慌,才在这边晒太阳猫冬呢,已经在这边聊天打屁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老人闻言笑了笑,点头道:“我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桐叶洲雅言说得蹩脚,只能听个大致意思,你的好意心领了。”

瘦猴汉子好奇问道:“外乡?怎么个外乡?”

老人说道:“来自宝瓶洲。”

一行人顿时呲溜一声,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气,老家伙是个硬点子,肯定扎手!

废话不是,从那个宝瓶洲那边南游本洲的过江龙,道行能差了?

惹谁都别惹宝瓶洲的人,如今几乎是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共识了。

没法子,那边确实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不就是出身宝瓶洲?

那个叫姑苏的胖子,离开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说自己与年轻隐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说那位陈剑仙生得身高一丈,膀大粗圆,相貌狰狞,光凭那副相貌尊荣,就能震慑凶邪鬼祟了,还建议他们这拨不是练气士的江湖兄弟,只需要直呼其名年轻隐官,以后走夜路就不用怕了。

他们当然不信,就凭你这个每天对着汪幔梦流口水的胖子,也能与那位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隐官称兄道弟?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着对方,没辙,还是因为在对方手上吃过苦头,不是被吊起来,就是被绑在梁上当君子,这都没什么,主要是那位梁上君子,刚打盹,就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坐着个七窍流血的女子,在那儿梳头发,等到吓晕过去再醒过来,发现自己依偎在女鬼怀中,它低头凝视,与之对视一眼,就又昏死过去……

度日如年,这段时日在城内的惨淡经历,出去以后都可以写本志怪小说了。

宋雨烧径直走去那座旧城隍庙。

一地风水如何,走惯了江湖的老人,大致还是能够看个真切。

其实只说这座城内,不见任何一具白骨尸骸,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多半是本地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城隍爷。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镇于旧州城隍庙内。

有个名叫小舫的伥鬼少女,金丹境,她这些年担任古丘的婢女,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

古丘出身于旧大渊王朝的一个郡望名门,父亲曾是一国织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出身,弱冠之龄,就外放补缺,担任州城辖下一个大县的县尉,政绩斐然。

之前钟先生离开前,说他可以在大渊新君那边,帮古丘引荐一番,说不定可以获得朝廷封正,正式担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迁,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古丘还是有点犹豫,实在是先前那位住持水陆法会的大渊武将,敷衍了事,为了交差,众多骸骨在搬运途中碎了至少半数,古丘前去劝说,结果差点陷入围攻,这让古丘彻底寒心。何况在古丘看来,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继承正统。

结果被那个胖子讥讽了一通,年纪轻轻的,就有一身的旧文人习气,不想着力挽狂澜,总想着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才愿意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负,姑苏大哥我要是个当皇帝的,也不稀罕你这种清流名士……

古丘当然清楚,这是那个自称姑苏的鬼仙在使用激将法,不过思量过后,确有几分道理。

之前钟魁曾经一语道破天机,之所以会坐不稳一座城隍庙,翻不动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为善与无心为恶两事。

城隍庙内,小舫与古丘轻声提醒道:“刚刚来了个老先生,自称来自宝瓶洲,好像是个六境武夫。”

古丘点头道:“不用管,由着老先生随便逛就是了。”

古丘作为本城的东道主,身为一位只差个朝廷封正名分的州城隍,早已看出,对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没有走入城隍庙,只是在门外遥遥抱拳而已,就转去别处。

老人原本想着下次见面,一定要摆谱给点臭脸给年轻人瞧瞧,只是当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袭青衫,还是没能绷住脸色,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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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烧双手负后,快步向前,笑问道:“不是没在山中嘛,怎么找到这里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下山没走远,又得了学生的飞剑传信,就赶过来了,反正没几步路。”

宋雨烧问道:“找个地方,整个火锅,小酌一番?”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毕竟年纪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开喝了。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烧笑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瓜皮跟谁学来的怪话。”

两人并肩而行,老人转头看着青衫背剑的年轻人,点点头,“不孬。”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辈讨教。”

宋雨烧点头道:“上了酒桌再说。”

陈平安在现身街道之前,就已经劳烦古丘和小舫姑娘帮忙找火锅食材去了,至于酒水是不用找了,陈平安自己就有。

在一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宅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只热腾腾的铜锅,各色切好的荤素食材、菜碟剁椒酱料俱全。

陈平安与那位小舫姑娘抱拳致谢,少女嫣然一笑,摆手说公子不用这么客气,她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因为要与宋前辈喝过酒再聊点事情,陈平安就没有邀请少女和古丘一起吃火锅。

少女跨过门槛后,突然停下脚步,好奇问道:“能不能问公子,姓甚名甚?”

毕竟是钟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对方出现在城内,那是极有高人气势的,一下子就震慑住了所有人。

陈平安笑道:“姓陈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少女愣了愣,忍住笑,说道:“好巧。”

竟然与那位年轻隐官同名同姓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巧。”

那些趴在墙头那边的看客们,哄然大笑,口哨声四起,尤其是那个汪幔梦,更是乐不可支,俊俏后生好大胆,姐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