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视自家辖境,身边带了几个孩童模样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拨面容稚嫩的孩子当中,有男有女,他们其实除了脸色惨白无色,瞧着比较渗人,此外装束衣饰、神色,以及稚声稚气的说话语气,都与岸上的市井儿童也没啥两样。
跟着河神娘娘一起晃荡玩耍,虽然都是水鬼,照理说早就适应了水中,但是偶尔会有一种类似呛水的模样,手脚乱动,扑腾几下,就好像阳间不善凫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与身边同龄人,相互间做个鬼脸,好似都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河神娘娘给了这帮小跟班人手一份红包,红纸包里边的钱币,都是些早年遗落在溪涧中,锈迹斑斑的铜钱。
没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节俭持家,简单说来,就是小气嘛。
马兰花这位大骊朝廷正统封正的龙须河水神,依旧是止步于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那条瀑布口,再逆流而上,期间路过了位于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趁着如今铺子没人,她从水中探出头颅,看了几眼。
先后换了三拨主人,最早是阮师傅,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竟然是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出身风雪庙。
后来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桥,一个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子剑修,再后来是刘羡阳,以及一个瞧着脑袋不太灵光的的外乡女子,余倩月。
如今龙泉剑宗,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祖山神秀山在内的数座山头,一股脑搬去了去了北边,算是与昔年的骊珠洞天,彻底做了个地契交割。
每次游过那座被大骊宋氏拆掉桥廊、也无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她都会格外心惊胆战。
快速游过石拱桥,来到一处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马兰花停下身形,悬立水中。
几个来不及停下脚步的孩子,轻轻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埋怨过后,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曾经杏花巷的老妪,在当年被某个女子仙师寻仇上门,本就上了岁数的马婆婆,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却因祸得福,被那个杨老头聚拢阴魂,得以担任河婆,就渐渐恢复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发年轻了。这条龙须河,最早是一条溪涧,铁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为上游和源头的龙须溪,就跟着顺势升格为河。
而她也从一位河婆跻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河边有了个托身之所的祠庙,庙里边却依旧没有塑造神像,连个香炉也没有。
哪有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马兰花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年复一年,扳着手指头,说是度日如年,半点不夸张。她再让一位关系相熟的土地公,帮忙打探消息,州城那边,到底还剩下几个知道“马兰花”这个名字、认得她年轻时相貌的老不死。据说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个跟她差不多辈分、年纪的同乡老人了,越是如此,马兰花就对那个药铺的杨老头,越是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边的那两个老人,就会寿终正寝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装神弄鬼的师婆,牵线搭桥的媒婆,替妇人接生的稳婆,杏花巷的马兰花都当过。
结果后来又多出个河婆……
马兰花幽幽叹息一声,在碧绿深潭中现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头青丝,今儿准备换个发髻。
那些小家伙们也跟着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拢在崖上,围绕着石崖跑来跑去,欢快闹腾起来。一般情况,马兰花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的,不说那白昼,阳光如火,随便一个曝晒,就会让鬼物魂飞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况他们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则与阳间人随便一个冲撞,阴气阳气相激,打架不过,就要死翘翘喽。
马兰花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叹了口气,她挤出一个笑脸,嗓音轻柔,叮嘱几句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别走散了,老实些,不许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实他们在岸上那边的“阳寿”,都不大,沦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种古怪的虚岁,长得慢,准确说来说来是很难长大,不像市井坊间的孩子,个头窜得那么快,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就会从孩子变成少年少女,很快就会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家立业,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变成睡眠很浅、习惯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觉没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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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花举头眺望远方,深夜时分,她光是远远看了眼披云山,就会觉得灼眼。
大骊朝廷最早设立了三座山神庙,披云山是山君大庙,高不可攀。
最南边的落魄山,曾经有个被同僚取笑为金头山神的山神老爷,曾经在那边当值,在山顶还有座规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惨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庙,都快沦为泥瓶巷那个孤儿的“家庙”了,能有什么香火?马兰花知晓那个金头山神宋煜章,来历不小,生前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小镇没有县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爷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纪轻轻的,卸任后就当了大骊的一部侍郎。反观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没好命,没能赶上好时辰呗。
至于建造在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因为山头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离着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华地界最近,祠庙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烧香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顶的庙会赶集,更是热闹得让山水官场的同僚们羡慕不已,那条烧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宽阔平整得像是一条官道驿路,沿途都是茶馆酒肆和客栈店铺。
风凉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与马兰花相熟,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倒是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就是每次见面,老东西总要变着法子说几句荤话,好像嘴上不占点便宜就会死。
而这位土地公的顶头上司,正是风凉山的山神老爷,凭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马兰花依稀认出,就是个以前在小镇开白事铺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气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庙光景,人比人气死人呐。
说真的,那山神老爷在年轻那会儿,还曾让人与自家提过亲哩。
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还是河婆那会儿,对方还会时不时邻近龙须河,碰个面,只是没过多久,就疏远了。
把马兰花气个不轻,老娘不过是让你打听一下孙子的消息,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吗?
在这龙须河,顶头上司是下游那条铁符江的水神杨花,据说是大骊太后娘娘的身边人,面冷得很,马兰花根本不敢凑近,偶尔参加铁符江的水府议事,她也是战战兢兢的,遇见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水府胥吏,马兰花也是只敢赔笑脸,绝不敢摆半点架子,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了,哪件事做得纰漏了,就要丢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发生的事情,马兰花只能通过那些来自州城隍庙那边的山水官场邸报,来揣测一二。
按照杨老头给出的那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晓得她年轻容貌、身份的小镇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凭此淬炼金身。
但是马兰花对此既期待,又忧虑重重,铁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庙的求姻缘,都很灵验,馒头山土地庙的求子,也是极有名气的,还有宋督造平调去了棋墩山,以及风凉山,这两处山神庙,好像读书人求签许愿,希冀着科举顺遂,文运庇护,效果都是相当不错的,所以到现在马兰花也没想出个法子,以后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庙香火从哪儿来?要说镇压水运一事,轮得到她?处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马兰花梳着头发,长吁短叹。
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边,以前小镇的孩子,来这边凫水摸鱼,都有各自挑选好的“座位”。
成为一地山水神灵后,与阳间那些凡俗夫子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于西边大山和小镇接壤处,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颗骊珠所在。
而马兰花脚下这条龙须河,则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须”,所以当年水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蛇胆石。至于另外一条龙须,就是小镇那条主街,街上依次排开的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东边蔓延而去,止步于东边栅栏门,曾经有个混不吝的年轻光棍,看门人郑大风,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座没人住的黄泥屋子。
有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那虎踞龙盘,好像那些龙窑窑口,就建造在这条龙身躯之上。
其实这些年来,马兰花就怕泥瓶巷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来找自己翻旧账。
毕竟之前在铁锁井那边挑水,每次见到这个“宋督造私生子”身边的低贱婢女,马兰花经常就是那个挑头的碎嘴婆姨,当年确实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毕竟泥瓶巷的寡妇,还有那个孤儿,他们再穷,也不是贱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过得殷实阔绰又如何……
当年的小镇妇人,别说是对稚圭指指点点了,反正只要吵架骂街了,管你是谁,总能挑出一堆毛病来,当面说几句搅心窝子、戳脊梁骨的言语,比如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又咋了,如今有带把的崽儿吗,小心断了祖上的香火,将来钱归了谁,可不就是两说的事……这类相互揭短,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等到一方说不过了,再抓头发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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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拌嘴一事,不谈动手,那么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的李家妇人,卖酒的黄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份淳朴民风,阮铁匠,摆算命摊子的陆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这些外乡人,都曾亲身领教过,不认怂还不行。
事实上,所有接触过小镇年轻一辈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只说那场文庙议事,某人一番言语,为蛮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分别送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崭新绰号,一个是躺着躺着就当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圣”,和那从无胜绩的“甲申帐输圣”,年轻隐官还扬言要为这两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别送出一方亲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更是让有资格参与托月山议事的蛮荒大妖们,愈发觉得那位年轻隐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马兰花揉了揉脸颊。
自己还曾被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劲摔过一个耳光哩。
她从袖中摸出几份老旧的山水邸报,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邸报上边有她孙子的消息,其实她对上边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这些年闲着也是闲着,这位河神娘娘,便开始变着法子多识几个字了。
而这类山水官场的邸报,是从州城隍庙那边下发的,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有两三封,城隍爷张平会让阴冥胥吏分别送到各级郡县城隍和山水神灵手上,这让马兰花尤其洋洋得意,当河婆那会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封邸报到手,等到晋升为河神后,官身等于入了大骊山水官场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报数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过日子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抬头看看那些过得好的,这叫活着有盼头,再低头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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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那边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某个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那边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最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练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三位剑修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