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了不是,贫道曾经侥幸与苏子一路同游数月光阴,诗词酬唱,论道说禅,不亦乐乎。”
黄聪咳嗽几声,都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位陆道长,说话也别太不见外了。
纳兰玉芝调侃道:“哎呦喂,这算不算是狗过门帘靠嘴?”
年轻道士半点不恼,反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早知道我就让某位前辈跟着来这儿了,那才应景。”
梅山君脸色紧绷,以心声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将这厮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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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介啊,人间那道逐客令的开山鼻祖,贫道也是与之颇为熟稔的……”
梅山君内心一震,这道士,竟然能够窥探自己的心声?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纳兰玉芝,水神娘娘已经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以心声提醒年轻皇帝,“陛下,有人登门拜访,是……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
那年轻道士鬼鬼祟祟,看样子就要脚底抹油。
却被纳兰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陆道长,要去哪里啊?照你的说法,走过路过莫错过嘛。”
年轻道士甩了甩胳膊,好像挣脱不掉束缚,便轻轻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诚挚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梅山君干脆不再继续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陆道长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听到梅某的心声,怎么都是一位元婴神仙了吧?”
年轻道士哈哈笑道:“好说,都好说。”
纳兰玉芝想要松开手,惊骇发现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块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于陈灵均和李槐那两处宅邸,这边的宅子,当然是有梦粱国高手护卫的,很快就将那位自报名号的年轻隐官,毕恭毕敬领到凉亭这边。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阴神。
陆沉立即使劲摇晃手臂,将水神娘娘的纤纤玉手给挣脱开来,一脸震惊,颤声道:“这位俊俏后生,瞧着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陈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避暑行宫的末代隐官,剑气长城的二掌柜,贫道的患难之交至交好友陈道友……”
陈平安黑着脸说道:“一边凉快去!”
“好嘞。”
这尊陆沉的出窍阴神,一个蹦跳,“回见回见,贫道就在那千秋亭那边候着了。”
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凉亭里边三位,连同皇帝黄聪,好像都给整懵了。
黄聪回过神,赶紧走出凉亭,只是一时无言,神色尴尬。
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陆道长一搅局,硬是让年轻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陈平安了。
“高掌门不厚道,扬言我要是不来见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陈平安率先开口,拱手笑道:“至于刚才这个秋毫观陆浮,陛下不用理会他,他脑子有病,是个拎不清的,经常犯浑。”
黄聪如儒士作揖道:“梦粱国黄聪,拜见陈先生。”
梅山君神色肃穆,抱拳沉声道:“菘山梅预,见过隐官。”
水神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望月江水府纳兰玉芝,见过陈剑仙。”
与年轻皇帝一起步入凉亭,陈平安拎了拎青衫长褂,轻轻落座。
凉亭抱柱联,是一副龙门对。
放开眼界看,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头顶三尺有神明。
理当如此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立志读书,功夫不负苦心人。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听我那弟子裴钱,聊起过陛下,说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曾经有个天潢贵胄,一点不惜命,多次以骑将身份,冲锋陷阵。”
黄聪脸色苦涩道:“不太怕死,是真,差点死了,也是真的。”
那处战场,有没有我黄聪,当真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只是那么多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梦粱国将士,白死?绝对不是!可要说真的如何建功立业了,又好像远远够不上。
任何一个投身战场的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那些惨烈战事的人,就都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锐甲士,面对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着那些动辄惊天动地、搬山倒海的仙家术法,会心生绝望……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年轻皇帝依旧经常会大汗淋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夜不能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金戈铁马之声。
年轻隐官好像看破年轻皇帝的心结,摇头道:“想要打赢当年那场仗,唯有山上山下两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宝瓶洲山上修士就数量再翻几番,最后别说守住那条中部大渎战线,只会沦为桐叶洲第二,被蛮荒妖族一碾而过,一直打到北俱芦洲去。宝瓶洲不是缺了一个梦粱国就打不了仗,但是宝瓶洲没有一个个梦粱国,就会输得毫无悬殊,说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个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说道:“说得好!”
纳兰玉芝亦是轻轻点头。
嫩道人已经回了,此地的陆沉真身,收拢了出窍阴神,躺在长椅上,翘起腿,一晃一晃的。
凉亭匾额“千秋”,而且最出奇之处,是天下别处的匾额楹联,都是后者文字远远多于前者,但是娄山这处凉亭,却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联总计就两个字。
一边“梦”,一边“醒”。
陆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动,道者反之动。”
世间公认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谁都认,就是谁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陆地常驻,仙师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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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就是一种天地间最大的“大逆不道”?结果这拨人,反而成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陈平安与年轻皇帝告辞,来到这边,走入凉亭内,没有脱掉那双布鞋,盘腿坐在长椅上,取出旱烟杆,烟袋绑在竹烟杆上边,开始搓烟丝,掺有野山参沫子,和桂花,旱烟杆用红绳坠了一小块无字玉牌。
“你说说看,那个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缩着肩膀,双手笼袖,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抬头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贾生,本名贾默,不宜言语便沉默嘛,经天纬地之才。等到成为了蛮荒的通天老狐,被誉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陈平安笑道:“需要你说这些老黄历?”
陆沉说道:“因为贫道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就只能是说些猜测了,大概他认为,是等到有了‘我们’,才有了善恶之分,对错之别。”
“跟这种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说好听点,双方吵起来,叫鸡同鸭讲,或者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总是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大概这就叫大道殊途吧。说难听点,对方就是某种已经自证、且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脚下这条道路,能否称得上是某种大道,现在来看,看不出来,得以后有人回头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谁,当然贫道的师尊是例外,其余我们,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条路。而现在的局面,谁都不想当那回头客,不想自己将来作那‘回头看’。所以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就连吾洲那个凶悍至极的婆姨,一个为了跻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炼化的她,反而是第一个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当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来,绝对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个未来。”
陈平安笑道:“这个吾洲,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别来招惹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风流倜傥。
师兄在离开白玉京之前,曾经当着小师弟陆沉的面,有过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终得出了三种结果。
一种,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开窍炼形的有灵众生,同样可以安稳修行。如此一来,会不会别开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间万族修士,再不用蜗牛角上争何事,无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汇成一条条璀璨长河,一次次联袂远游天外,去开疆拓土,各自选中一处星辰作为道场,各自开枝散叶……
第二种,天地灵气彻底归拢在某几处,人间好像提早进入一种不可修道的末法时代,陷入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间有灵众生,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悬空”,此外便无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这几位,不得干涉天地运转,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种“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隐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遥,此外必须遵循某些密约,只在某种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变天地轨迹。
第三种,就是彻底陷入混沌,无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结果。
但是大师兄当时没有让陆沉去观道,因为道不可道。
陆沉却猜出来了。
是“天地为一”。
也就是后来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陆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却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换成我是周密的话,首先,成为一,大炼一。”
翻转手掌,陆沉微笑道:“其次,身化亿兆。”
“然后,就无所谓什么修道证道得道散道了,无此忧患。”
陆沉继续说道:“再然后……”
陈平安突然微微皱眉。
陆沉用脑袋轻轻磕碰亭柱几下,会心笑道:“贫道说的这个‘化身’,可不单单是化为有灵众生啊。”
陈平安点头道:“继续。”
懂了,不单单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镇压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国镇压的那座地狱,
还有所有的远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炼。就像被修士炼为本命物。
收拢为一,化整为零。
在这种境界里,什么一剑斩开天上银河,什么轻轻一口呵气,便能吹散一颗远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对那个合道的周密,都是虚妄了,因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陈平安翘起二郎腿,手持烟杆,轻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烬,重新续上烟草,继续吞云吐雾。
陆沉忍不住唏嘘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