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观修行,已经是剑修了。”
赵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让我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马月的事情,还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实在点。”
陈平安笑道:“既然能从五彩天下破例返乡,说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历。”
赵繇一时语噎。
跟这个喜欢记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赵繇客气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陈平安摇头道:“南下重游几处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居高临下望向陈平安,心声道:“现在的你,会让人失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望向那个女子,没有解释什么,跟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多聊的。
但是听到稚圭的这句话,陈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这些年离乡,跟随宋集薪四处漂泊,她终究还是没有让齐先生失望。
大战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蛮荒天下,反而主动离开陆地,与那旧王座绯妃大打出手一场,拦下对方那记试图水淹老龙城的水法神通,以至于挨了搬山老祖朱厌的当头几棍。
大战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归墟,试图在无人约束的蛮荒天下那边自立门户。
没有为了水运之主的身份头衔,去与渌水坑澹澹夫人争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没有大闹一通,跟文庙撕破脸皮。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从宋集薪身上窃食龙气,那么如今她一样可以反哺龙气给藩王宋睦。
一旦她这么做了,就会牵动一洲气运形势,极有可能,就会导致大骊宋氏一国两分、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陈平安转身,伸手出袖,与那披甲武将抱拳作别。
稚圭等到那个家伙离去,回到屋子那边,发现宋集薪有点魂不守舍,随便落座,问道:“没谈拢?”
宋集薪一言不发,沉默许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蛮荒天下。”
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主,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主。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钱,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而这三袋子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
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后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继续远游。
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于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渡船停泊处是一座大湖,名为报春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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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花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头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
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着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有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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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两位纯粹武夫,两位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
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道:“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
楚茂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前前倾,与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
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楚茂当然也不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