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远翠心声言语一句。
竹皇轻轻点头,临时改变主意,亲自飞剑传信小孤山。
掌律晏础再没有开口通报身份,但是很快就有一位生面孔的剑仙,从眷侣峰那边赶赴祖山。
竟是位驻颜有术的女子剑修,一身夜行衣装束,干脆利落,背一把乌鞘剑。
陈平安之前离开过云楼,一路潜行,稍稍绕路,在背剑峰的山脚才悄然现身,站在一条溪涧旁,捻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开山符,确定了那道禁制所在,摊出手掌,轻轻一拳,瞬间开山破阵,跨入其中后,左手收起开山符入袖,右手捻着一张雪泥符,再施展本命水法,水雾升腾,刹那之间,青衫消散,归于平静,不起半点灵气涟漪。
等到那道巡游视线飞快掠过,再等片刻,陈平安没有撤掉那张雪泥符,开始缓缓登山,闲庭信步,如自家院内的游览风景,只是一路登高,无声无息。
至于刘羡阳那边的问剑,陈平安并不担心。
那就各忙各的。
约在一线峰祖师堂碰头就是了。
山上客卿,分记名和不记名,供奉仙师,其实也是如此,分台前幕后,道理很简单,许多山上恩怨,需要有人做些不落话柄的脏活,出手会不太光彩,正阳山就有这样的幕后供奉,身份极其隐蔽,绝大多数在一线峰中有座椅的祖师堂成员,都一样只是知道自家山中,供奉着这么几位重要人物,却始终不知是谁。
陈平安一样没本事查出对方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正阳山旧十峰之中,最少藏有两位行事隐秘的幕后供奉,其中一个,在那眷侣峰的小孤山,绰号添油翁,另外一个就在这座背剑峰,绰号植林叟。
陈平安没觉得一座山头,存在有这类人物,没什么错,只是按照落魄山四处搜集而来的谍报,就会发现,这两位影子一般的见不得光存在,每次只要下山,就一定会斩草除根,动辄灭门,所谓的鸡犬不留,就真的是那字面意思了,山上斩首,不露痕迹,山下家族,一并株连殆尽,不留丝毫后患。
难怪那头老畜生,曾经在小镇那边,能有底气说那番豪气干云的言语。
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陈平安环顾四周,脚步不停,只是有些失望。
那位做惯了脏活累活的植林叟,竟然迟迟没有发现自己。
一般来说,能够做这种勾当的山上修士,必然精通隐匿潜行、擅长察觉细微动静以及保命遁法三事。
他娘的难道需要老子敲锣打鼓登山,才晓得出门迎客?我那弟子郭竹酒可不在浩然天下,借不来锣鼓。
先前在一处名为翩跹峰的山头,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乡老元婴,看热闹不嫌大,也全然无所谓是否会被翩跹峰这边记恨,老修士站在山巅崖畔,挥手聚云,凭空出现了一道镜花水月仙法,好让峰中俗子,不至于白白错过祖山那边的风波。
此峰主人,是正阳山三位女子祖师之一,此外两位,分别是琼枝峰冷绮,一位金丹剑修,还有那个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的茱萸峰田婉,一般来说,同样是女子峰主,一直是翩跹峰瞧不起只会躲在山上享清福的琼枝峰,琼枝峰再再瞧不起那处鸟不站,最后田婉则不敢瞧不起谁,与谁都笑脸和气。因为翩跹峰与拨云峰一样,山中剑修,下山历练处,是老龙城这样的惨烈战场。
下榻正阳山此峰的,多是山下王朝、藩属的帝王将相,例如石毫国君主韩靖灵,就在此休歇,只不过国力孱弱,就只给这位小国君主安排了一个偏远的小宅子,翩跹峰虽然女修居多,但是山中剑修,无论男女,皆杀气极重,正阳山如此安排,将一大堆山下豪门交给翩跹峰,自有深意。
原本就要陆续乘坐符舟赶往一线峰道贺的众人,各自停步暂留山中,或是离开宅院,看着那幅山水画卷,一时间议论纷纷。
“谁啊?”
“不知道,都没听过名字。”
“是大骊境内那个龙泉剑宗的刘羡阳,没什么名气,没听过很正常。”
“记起来了,是那谢灵的师弟。”
“目前算是阮圣人的小弟子,不过肯定当不上关门弟子。”
山上仙家,尤其是宗字头门派,最有意思和嚼头的某个人物,其实都不是某位宗主、老祖师的开山弟子,而是那个关门弟子,此人一定惊才绝艳之辈,才有资格“让师父收山,为门派关门”,就像山下市井门户,殷实人家里边的幺儿,肯定备受宠爱。
小主,
对龙泉剑宗有些粗略了解的供奉仙师们,开始兴致勃勃,为身边君主公卿、嫡传再传,介绍起此人。
刘羡阳,是旧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近水楼台先得月,极其幸运,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刘羡阳是第一代弟子当中,辈分最低的一个,名字最晚纳入神秀山金玉谱牒。好像年少时还曾跨洲游历,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书院那边求学多年。
名气远远不如他那几位师兄师姐,大师兄董谷,已是元婴境,虽然不是剑修,却深得阮邛器重,住持宗门具体事务多年。
金丹剑修徐小桥,最早的风雪庙剑修,犯下大错,被风雪庙谱牒除名,跟随阮邛修行,最终成为嫡传之一。
至于谢灵,更是大名鼎鼎,一洲山上皆知的修道天才,更是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
阮邛弟子当中,这位出身桃叶巷的年轻人,在宝瓶洲山上名气最大,修行资质最好,被外界视为龙泉剑宗下任宗主的唯一人选。
有人忍不住询问,“那刘羡阳是否剑修?境界如何?”
结果是人人茫然,就连与龙泉剑宗打过交道的老仙师,也不知真相,毕竟阮圣人嫡传当中,开山大弟子董谷都不是剑修。
“为何要与正阳山问剑?而且专程挑选今天,难道这个刘羡阳与正阳山有生死大仇?”
还是无一人知晓内幕。
可既然刘羡阳扬言问剑,多半是剑修无疑了。
只是境界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毕竟刘羡阳都不是宝瓶洲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之一。
一些个老成持重的老仙师,所思所想,要更高更长远些,不会满脑子都是打杀事。
“正阳山谋划已久,下宗选址旧朱荧,极有讲究,分明是要与龙泉剑宗争抢宝瓶洲剑道宗门的头把交椅。”
有些恩怨,很正常。比如庾檩那么个年轻天才,早先不就是在神秀山修行多年,莫名其妙就来了正阳山。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的胆子是真大。”
“胆子大有什么用,被山中某位剑仙一剑砍个半死,就会是一洲笑话,以后就再没脸下山游历了。还要连累师门,与正阳山将某些山上恩怨给挑明了,到底是年轻人,做事情不过脑子,太冲动了,不明智。”
“到底是年轻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意气用事,还是?”
此人话说一半。因为剩下的言语,不宜直说。还是阮邛的意图?
上五境修士,兵家圣人,娘家是那风雪庙,还是宝瓶洲最负盛名的铸剑师。
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显赫头衔。所以阮邛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极广。
等到祖山大门那边,与那位龙门境女子剑修对峙,刘羡阳瞧着只有招架之力。
有人疑惑不已,“就这样?”
一旁有人开玩笑,“这家伙的胆子和口气,是不是比境界高太多了?”
所以等到第一场问剑领剑结束,不单是翩跹峰,其余诸峰,都有符舟重新升空,去往一线峰,大概是觉得热闹可什么可看。
然后等到那雨脚峰庾檩倒地睡觉,符舟渡船又纷纷返回诸峰,继续观看镜花水月,毕竟在一线峰那边悬停渡船近距离看热闹,就太过分了。
一个年轻谱牒修士,没来由冒出一句,“怎么觉得咱们有点北俱芦洲的意思了?”
此话一出,附和极多。
祖山登山主道台阶上,刘羡阳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笑了笑。
被他遥遥看见了一位以往一场场镜花水月都不曾见过的女子剑修。
看样子是位深藏不露却杀力极高的元婴剑仙?
不该露面的,遥遥递剑比较好。
在双方问剑之前,白衣老猿大笑道:“刘羡阳,是替你刘家那个废物先人,与正阳山磕头认错,认祖归宗来了?”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没有理睬。因为骂人这种事情,还是陈平安这个焉儿坏的家伙更擅长。
背剑峰上,那个确实焉儿坏的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看着那把斜插在山顶的古剑。
一个佝偻老人缓缓登山,沙哑笑道:“你这小娃儿,这里可不是什么着急投胎的好地方。”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位鬼物,却不是修道之人,跟着笑了起来,“难怪,原来老前辈不是剑仙,是个九境武夫,不知道是那搬山大圣的拳法老祖宗,还是与搬山大圣学拳多年的徒孙辈?前辈说得对,这儿风水不行,不宜投胎,下辈子很难做人。”
这位绰号植林叟的幕后供奉,眯眼而笑,“哪来的后生,这么会说话,稀罕稀罕,喜欢喜欢,等下把你小子的脑袋拧下来,陪老夫好好聊天个几年。山中寂寥,为了答谢你这后生,魂魄点灯一事就免了。”
陈平安抬起一脚,踩在那把长剑的剑柄上,笑呵呵道:“咱俩皆是夜游客,各自半路撞见鬼,看在是半个同道中人的份上,给你一个飞剑传信搬救兵的机会。”
那个老鬼物嘿嘿笑着,“听口气,与袁真页结仇不小?现在山外的年轻人,耍了几天拳脚,就都这么能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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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啧啧道:“好大狗胆,竟敢直呼其名,得喊搬山老祖。”
老鬼物搓手道:“好好好,以后与你聊天,肯定极能解闷,姓甚名甚,老夫拳下不杀无名鬼。”
那一袭青衫轻轻一脚,踩倒长剑,微笑道:“小地方来的,名字不值一提。”
老人一步前跨,一拳递出,结果被陈平安伸手抵住拳头,九境武夫的鬼物见一击不成,立即退去。
之后身形鬼魅,围绕着那一袭青衫,递拳不停,眨眼功夫,一鼓作气百余拳,拳拳可杀山上金丹。
一袭青衫只是站在原地,单手负后,以右手随便挡下对方拳脚。
最后一拳递出时,这位植林叟一个借势后撤,已经从袖中捻出一张符箓,要彻底远离背剑峰,这个不速之客,狗日的,竟然是位易容成年轻相貌的止境武夫!
后颈一凉,被那人一手攥住,往地上一摔,一脚狠狠踩中背脊,当场断折,老鬼物被迫魂魄流散,又被一袖悉数打烂。
问拳双方,都已经分出了生死,却好像都还不知道对方姓名。
陈平安一跺脚,不远处地上那把长剑弹起,御风远游之时,随手握在手中,去往一线峰祖师堂。
最终循着一条登顶“剑道”,身形飘落在剑顶广场,山巅四周剑气好像装聋作哑,又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有外人闯入其中,反正陈平安就是直接走向那座祖师堂的大门。
一位率先发现那人的花木坊女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道:“你是?”
所有女修,只见那一袭青衫除了背剑,手中还随意拎着把剑,转头笑道:“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