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 横着走

剑来 烽火戏诸侯 7446 字 1个月前

据说山门有那龙须云的异象,垂若瀑布似龙须。还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虚幻在岸的神仙道场,十分奇异。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见,亦是湖中景象。

陈平安多看了她几眼。

主要是这位女子剑修腰间,悬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抄手砚,行书砚铭,篆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述剑诗。

因为抄手砚,陈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让裴钱吃瘪的同龄人,有多难得,去问问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还有来自梅花庵的仙子,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这种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储钱罐,而且吃了钱,真能生钱,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万亩梅花作雪飞”的胜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畅销浩然各洲,山上山下都很受欢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门荷花城的公子哥,师门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叶之上。荷花三百年一开,每次花开百年,每逢荷花盛开,就是一座不惧剑仙飞剑的天然护城大阵。传说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莲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辗转流传到了荷花城,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最玄妙的说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为何,丢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个相对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大玄都观的孙老观主,在借剑给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双方饮酒,大醉酩酊,远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莲花的种子,以杯中酒浇灌,转瞬之间,便有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骤然花开,大如山岳。

有个簪花的年轻人,喜欢斜眼看人,许多心思变化,都在嘴角那边的弧度上。

听说涿鹿宋氏所在王朝,从帝王公卿,到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会越来越发现身边人物,不是见过的,就是听说过的。

有用吗?好像确实没太大的意义。因为绝多大多数人,都会就此擦肩而过,可能再不相见,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过客。就像那仙府遗址一别的武夫黄师,梅釉国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国那座狗肉铺子的少年,被陈平安发自肺腑敬称一声“大侠”的孙登先。

没用吗?却也未必。可能众人当中,就隐藏着一位位类似阳关道上的宋兰樵,羊肠路上、愿意让道也能各走一边的刘志茂,或是独木桥只许一人通过的马苦玄。

或是只因为陈平安的出现,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与那桐叶宗宗主的剑仙傅灵清,已是生死有别的双方,依旧能够好似遥遥相见。

至于先前那个远远见到自己,不打声招呼掉头就走的酡颜夫人,陈平安也就只当浑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为酡颜夫人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见了面,还能如何,聊今儿天气不错,饭吃过没?

等到李宝瓶出现后。

两边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一位趺坐蒲团、凝神吐纳的谢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剑仙,先前当老人见过了那个红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叹道:“好个修道胚子,日丽中天,云霞四护,玉质金相,心神合一,与道近矣。”

老人这番言语,没有使用心声。

一位丘氏俊彦,犹豫道:“好像是那个山崖书院的李宝瓶。”

因为李宝瓶与元雱有过一场争辩,加上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儒生,在礼记学宫那边,确实比较扎眼。

一位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随便瞥了眼那个正在滑稽拽鱼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称呼为小师叔,是宝瓶洲人氏,山崖书院的某位君子贤人?不然云林姜氏,可没有这号人。”

大骊王朝宋长镜,云林姜氏,神诰宗。

一座宝瓶洲,就这三拨人前来文庙。大骊宋长镜是独自一人,这位传说已经跻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经名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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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诰宗是道门,人人穿道袍,头戴鱼尾冠。

至于那个青衫男子拥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惊小怪。

奇怪的,是在方寸物里边,竟然装了两条寻常青竹材质的小椅。

陈平安其实到最后,比较留心那个簪花公子。

不是因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个私生子,绰号簪花郎。

而是这家伙,看李宝瓶的眼神,不正。比如那几位豪阀子弟,先前见着了李宝瓶,也会惊艳,但是绝对不会像此人那般隐蔽,鬼祟,好像已经开始心中盘算谋划,随时都会付诸行动。

陈平安在心里默默记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见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几眼没什么。在剑气长城的酒铺,光明正大盯着那些过路女子的场景,多了去,别谈视线了,经常还会有大小光棍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但是那样的眼神,不是剑修当真心有邪念,反而就像碗里飘着的酒花,一口闷,就没了。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鸾国狮子园的那条蛞蝓,黏糊腻人,而且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往往会在他的地盘,寻找猎物,伺机而动。

陈平安继续悄然感知那个簪花男子的气机涟漪。

李宝瓶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师叔,两次落魄山祖师堂敬香,我都没在,对不起啊。”

陈平安摆摆手,柔声道:“没事,这有什么。小师叔在落魄山和照读岗,都帮你留好了读书的地方。于禄和谢谢,先前就挑选了照读岗,早早占了两处宅子,半点没跟我客气。不过小师叔悄悄与你说个事,其实蔚霞峰和远幕峰,有俩地儿,那才叫真正的风景奇绝,还幽静,这件事,小师叔一直故意没跟外人说,也没人着急建造府邸,因为都给小师叔专程偷偷圈画起来了,以后先带你去看几眼,挑中了,小师叔再让人打造宅子和书楼,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较好些,可是远幕峰的云海,比落魄山还要稍胜一筹,天气晴朗时分,就可以看到邻近黄湖山的那座湖泊,云卷云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师叔建议你挑选远幕峰,小师叔还打算将那远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大长条的青石板铺就,两边再围以竹栏,期间会经过一堵极高崖壁,有棵最少千年高龄的古松,松间有藤接树连壁,蜿蜒如大螈。到时候我再请高人帮着崖刻榜书,如果能请到苏子、柳七题字,那是最好了,不过很难就是了,毕竟不是求幅字帖那么简单,得两位前辈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实在不行,小师叔就只好让你那两位师伯出手了。总之那远幕峰,是个特别适宜书斋治学的好地方,天风清冽,飒然而至,书楼铃铎皆鸣,听上去就很不错吧?你到时候翻书看累了,就可以走出书楼,看看远处风景。这么多年,小师叔远游路上,帮你买了不少书籍,只说在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那边,就买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来斤重,都是从郡望豪门里边流落出来的珍贵书籍。”

小师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宝瓶听得仔细,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在剑气长城那么些年,有没有过生日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忘记了,就是顾不上,还真没有。”

家乡年少时,陈平安就从没过生日的习惯。

刘羡阳一样没有,嫌麻烦矫情,只有小鼻涕虫,在生日那天,能够在家里吃上一顿鱼肉。而在顾璨生日前一两天,陈平安都会拉上刘羡阳,入山下水一趟。

陈平安转移话题,“听崔东山提起过,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许白是吧,小师叔先前参加议事,见过他了。”

其实关于李宝瓶的事情,陈平安两次返乡之后,都问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这么多年在书院求学如何,曾经逛过狐国,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边,还与裴钱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陈平安也没忘记与先生问小宝瓶的事情,比如与元雱争辩的细节,为此陈平安在功德林那两天,还专门翻了不少文庙藏书,结果就是两人的那场争论,陈平安作为李宝瓶的小师叔,帮不上大忙。

李宝瓶叹了口气,“是个烦人精,被我哥教训过一次,才消停些。”

陈平安忍着笑,点头道:“才是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确实配不上我们小宝瓶,差远了。”

李宝瓶翻了个白眼,背靠竹椅,就不愿意多提什么许白。

她是当年远游求学的那拨孩子里边,唯一一个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练气的人。

至于与林守一、谢谢请教仙家术法,向于禄讨教拳脚功夫,李宝瓶好像就只是感兴趣。

陈平安问道:“这些年远游路上,有没有受欺负?”

李宝瓶摇头道:“没有唉。”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如今剑术还很一般,不过跋山涉水,都是气力活,所以拳脚功夫还凑合。飞升境打不过,打个仙人境,还是可以的。”

“记起来了,真有一个!”

李宝瓶突然一拍椅子,转头与小师叔笑道:“是在清风城狐国边上,确实遇到过。顾璨当时也在场,他很仗义,比较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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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说?”

李宝瓶刚要聊这个话题,眨了眨眼睛,心声说道:“我哥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原来是李希圣来了。

而且李希圣与李宝瓶心声言语,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

这是好事。

两人同时从竹椅起身,李宝瓶笑道:“小师叔,有熟人唉。”

陈平安微笑不言语。

那一行人缓缓走向这边,除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从神诰宗来到中土上宗的周礼。

桂夫人,她身后跟着个老舟子,说是老舟子,是说他那岁数,其实瞧着就只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神诰宗元婴修士高剑符。曾经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当年两人一起现身骊珠洞天。

除了周礼,陈平安确实都认识,都不陌生。

在他们走近后,陈平安与李希圣作揖行礼,再笑着喊了声桂姨。

桂夫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那周礼抱拳,“见过周先生。”

据说此人,会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声势、底蕴,都只比符箓于玄所在山头和龙虎山天师府,稍逊半筹。主要还是因为青玄宗的现任宗主,闭生死关太久,长达六百年之久。而作为神诰宗上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又是一桩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门悬案。

不知为何,文庙先后几场议事,周礼都没有参加。

陈平安方才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对方为先生。

周礼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回了个道门稽首,心声道:“久闻隐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贺小凉微笑道:“陈平安。”

她开口,就只是说了个名字。

不过在言语之时,贺小凉以仙人术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故意为之?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

就只是答复了一个身份。

老舟子点点头,自顾自说道:“你这小娃儿,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当年我没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训你几句。”

桂夫人转过头。

老舟子立即闭嘴。

这个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其实在中土神洲已经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现江湖,就半点没有让人失望,在泮水县城那边,再次一战成名,三言两语,将那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傅噤,全给他骂了个遍。

不谈切磋道法,只说骂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锅端了。

关键是顾清崧还能活蹦乱跳的离开,在那韩俏色与柳赤诚都在大门口现身的情况下,老舟子依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陈平安与这位老舟子,当年在桂花岛不但见过,还聊过。

那会儿还是少年岁数的陈平安,差点就要传授老舟子一些学问。

哪怕陈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陈平安还是没有什么恶感,是非分明,就会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们继续散步,不耽误你们钓鱼。”

有意无意,李希圣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

一行人离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继续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远,摇摇头,好嘛,有了小师叔就忘了哥,小宝瓶一次转头都没有啊。

贺小凉转头望去,望向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