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动了动眼皮子,却没有睁开,沙哑道:“来了啊,真的吗?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谁?”
“是我,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前倾,双手抓住姚老将军的那只手,弯腰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水边,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所以没过几天,他儿子很快就人没了,老人最后说了一句,‘该拦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才不那么伤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说服了老人,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到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甚至人熬过去,就是事过去了。”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不是你,说不出这些旧事,不是你,不会想这些。”
陈平安轻声道:“让姚爷爷好等,不过我能走到这里,说句心里话,其实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来了,不会等我做好准备,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让人只能受着。同时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样只能让人熬着,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不说心里憋屈,多说了矫情,所以就想找个长辈,诉几句苦,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一定要多听几句啊。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走得急,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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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竭力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旧头别玉簪,咳嗽几声后,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对喽,真佛只说平常话,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年纪小的时候,吃了苦,要么使劲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里,总觉得再过几天,多过几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难处,不是世道好坏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较让人为难。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结。你来不来,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都没关系。比如换条路,让姚镇这个已经很老不死的家伙,变得更老不死,当个山水神只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能理解。”
大泉能够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郑素,以及松针湖水神柳幼蓉。郑素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么让功勋足够服众、人心所归的姚老将军,别说是什么京城城隍,就算成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难。
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是没有,但是屈指可数,而且往往国祚不长久。
乱世当中,谁坐龙椅穿龙袍是担当,能够坐稳龙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来,一个女子称帝登基,岂会顺遂。
大泉刘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实大泉立国两百多年,其余历代皇帝都算明君,几乎没有一位昏君,这就意味着刘氏无论是在庙堂和山上,还是在江湖和民间,依旧还是大泉的国姓。
所以姚老将军的选择,要不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其实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将大泉国姓改“刘”为“姚”的一个选择。显然老人内心是希望将大泉归还刘氏的。而在这件事上,极有可能,老将军姚镇与孙女,当今皇帝陛下姚近之,会产生某种分歧,甚至可以说老将军的想法,会与整个姚氏、尤其是最年轻一辈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驰。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该伤心。
爷爷今天精气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于有力气有心气,说了许多话,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姚仙之说道:“去喊你姐姐过来,两个姐姐都来。”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边关的姚家旧府。”
陈平安愣在当场。
老人在陈平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后,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没跟你打个商量啊,对喽,这就是人生。”
只是坐起身,就已经让老将军神色疲惫,只能手指微动,就当是摆手示意陈平安不要多想了,“后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见惯了生死的,谁不用太过矫情。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茫茫多,没道理一个活到我这岁数的,要走了,反而乌压压挤了一大屋子,乱糟糟的,到时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顺,像什么话。”
陈平安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么,只要别再一走杳无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还是可以飞剑传信往来的。姚家事务,大泉国事,你少掺和。真当自己是咱们姚家的女婿了?当年早干嘛去了?你小子当年要是不故意装傻,愿意多走一两步,说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能让朝野上下打鸡血似的去盘根问底,那些屡禁不绝的民间私刻书籍,层出不穷的稗官野史、宫闱艳本,估计就更加挣钱了。而这些极伤朝堂根本、姚氏声誉的书籍,那些隐逸在野的失意读书人,没少推波助澜。姐姐姚近之在称帝之前,这些文字内容不堪入目的书籍就早已风靡朝野,称帝之后,只能说是略微有所收敛,但是依旧春风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绝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连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都会私藏几本。
只不过皇帝陛下暂时顾不上这类事,军国大事千头万绪,都需要重新整顿,光是改革军制,在一国境内诸路总计设置八十六将一事,就已经是风波四起,非议重重。至于评选二十四位“开国”功勋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战功足够当选的文武官员,要争名次高低,可选可不选的,务必要争个一席之地,不够格的,难免心怀怨怼,又想着皇帝陛下能够将二十四将换成三十六将,连那扩充为三十六都无法入选的,文官就想着朝廷能够多设几位国公,武将心思一转,转去对八十六支各路驻军挑肥拣瘦,一个个都想要在与北晋、南齐两国接壤的边境线上为将,掌握更大兵权,手握更多兵马。极有可能再起边关战事的南境狐儿路六将,注定能够兼管漕运水运的埋河路五将,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饽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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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皇帝陛下好像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以铁腕治理那些野史,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兴文字狱的骂名。
陈平安果然擅长装傻,只是说道:“我有打算在桐叶洲开辟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后与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会经常打交道的。”
老人疑惑道:“都开山立派了?为何不选在家乡宝瓶洲?是在那边混不开?不对啊,既然都是宗门了,没理由需要搬迁到别洲才能扎根。难不成是你们山头战功足够,可惜与大骊宋氏朝廷,关系不太好?”
在老将军看来,年纪轻轻的陈平安,能够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府,已经是足够惊世骇俗的壮举,不比自己孙女近之成功称帝,逊色半点。至于下宗这个说法,老将军就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老耳聋,听岔了。
陈平安无奈道:“姚爷爷,是下宗选址桐叶洲,家乡那边的山头,会是上宗山头,不用搬。”
老人神采奕奕,一扫颓态,心中欣慰万分,嘴上却故意气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纪大了,口气跟着更大。怎的,拿混账话糊弄我,见那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当年瞧不起一个尚书府的姚家女子,今儿总算瞧得上一位女子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让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极少数能入她法眼的同龄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近之那丫头,如今心气比以前高多了,又见多了奇人异士和陆地神仙,估计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当年要难不少。只说那个牛皮糖似的年轻供奉,就不会让你轻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甚来着?”
“金顶观邵渊然,咱们桐叶洲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
姚仙之笑着大声答道:“不过在我看来,算不得陈先生的什么劲敌。”
陈平安一阵头大,干脆闭口不言。
老人今天确实说了不少话,不得不闭目养神,沉默许久,才继续睁眼,缓缓开口道:“咱们姚家,其实一直不擅长跟读书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场上的读书人,弯弯肠子太多,一个人明明将一句话的正反,都给说了,竟然还能都占着道理,所以近之会比较辛苦。如果不是有许轻舟这拨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有那位老申国公,还能帮着近之说上几句话,说不定今儿姚府外边就不是门神、朝廷供奉护卫着,而是软禁了。”
所有在那场战事中丢了口碑和清誉的官员和读书人,然后又侥幸活了下来,当年被他们成功逃入了京畿地界避难,然后如今却未能跻身庙堂中枢和官场要津,这些人,自然而然都会极力反对姚氏掌国一事。都会想要占据道德大义,将国姓重归刘氏。妇人掌国,成何体统。
陈平安说道:“许轻舟?”
姚仙之点头道:“知道他与陈先生恩怨极深,不过我还是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此人这些年在庙堂上,还算有些担当。”
许轻舟,年近古稀的老将军了,佩刀“大巧”。如今是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战功彪炳,许轻舟当年率领所有嫡系亲军,主动赶赴边境,与姚家铁骑始终共进退,一路且战且退,最终守住了蜃景城。赌大赢大。成为继姚老将军之后的大泉军伍砥柱之一。
当年许轻舟还只是一位全盘押注大皇子的年轻将种,与书院君子王颀,草木庵徐桐,申国公高适真,都参与过早先那场围杀陈平安的凶险狩猎。只不过当时许轻舟的选择,极其果断,不惜与大皇子刘琮翻脸,也要当机立断,毅然决然主动退出了那场赌局。结果果真连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场冷板凳。
陈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过我对许轻舟和申国公,印象还行。”
当年陈平安是与大泉两位皇子都结了死仇,先是三皇子刘茂,然后是大皇子刘琮,刘琮是大泉刘氏老皇帝刘臻的庶长子。长幼有别,嫡庶之分。最终皇帝刘臻还是选择了在文官中极有口碑的嫡子继位。至于三皇子刘茂,早早就转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场战事中都没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观里边潜心钻研青词绿章。
但是在乱局中得以临时监国的藩王刘琮,最终却没有能够保住刘氏江山,等到桐叶洲大战落幕后,刘琮在雨夜发动了一场兵变,试图从皇后姚近之手上争夺传国玉玺,却被一位绰号磨刀人的秘密供奉,联手当时一个蹲廊柱后头正吃着宵夜的矮小女子,将刘琮阻拦下来,功亏一篑。
据说披头散发的藩王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极其失魂落魄,再大笑着对着雨幕骂了一句怪话,“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动手,不长记性啊,你们就等着吧,小心大泉以后姓陈。”
陈平安一直在小心观察老将军的气脉流转,比想象中要好,先前虽然是回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国祚出现了微妙变化,陈平安大致推断出,要么是皇宫里边有一盏类似本命灯的存在,要么是钦天监那边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庙规矩的手段,有人在那边剔灯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师和山水神只,都求不来,因为正是虚无缥缈的大泉国运。难道是姚近之在边关的姚家旧地,又有了什么足可延续国祚的举措?比如说再次为大泉成功拓展边境,与北晋最终谈妥了松针湖的归属,将整座松针湖纳入大泉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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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刀妇人轻轻推开门。
老人说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觉,不过好像还能醒来,不像以往每次闭眼,就没睁眼的信心了。”
姚岭之将爷爷小心搀扶,让老人重新躺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