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花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花,我是雪,雪与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
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个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个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而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个芦花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又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她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茶叶,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圆脸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了,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锅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着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去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给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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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原来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手,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斐然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那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而白也也从未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那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机几分,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个关门弟子,将木屐赐姓改名为周清高,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的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会在家规祖训里边,还会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
由无数颗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
因为斐然在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的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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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对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