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好似酣睡,双手叠放腹部,呼吸绵长,背靠一把狭刀斩勘,只是狭刀被宽大法袍遮掩踪迹。
陈平安的一个个念头神游万里,有些交错而过,有些同时生发,有些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陈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坐镇城头的那位儒家圣人,曾经与人说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只是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既有的盖棺定论,不太妥当。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价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们战死之时,城池飞升已经远去,那些远游剑修,都未能瞧见两位大剑仙此生的最后出剑。
两位大剑仙,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补,就那样说走就走,都没什么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壮举。
他妈的如果连老子都死在这里了,最后谁来告诉世人,你们这些剑仙到底是怎么个剑仙,是怎么个豪杰斫贼书不载?!
他妈的你们都给老子活过来,老子要问剑,一人问剑你们一群剑仙,什么岳青米祜,孙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妈都加上,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跟老大剑仙一个姓!
剑仙之外,不是剑仙的剑修,年老的,年轻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我还没有去过太平山。也还不曾见过雪落后的蜃景城,会是怎样的一处人间琉璃境地。
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远游青冥天下的剑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会不会去游览一番。
不知道那个头顶莲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梦到底如何,大道显化七物又会如何。
先前看到了赊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难不想到当年,那个喜欢在城头上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她的本命飞剑“七彩”,剑光同样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这样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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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材。陆台。
身为练气士,竟然会恐高。还有那玄之又玄的体质,陆台身为陆氏嫡系,修为境界却不算高,虽说陆台一身法宝依仗多,也能打消许多疑虑,但是陆台身边没有任何护道人,就敢跨洲远游宝瓶洲,倒悬山和桐叶洲。双方最早相逢于老龙城范家渡船桂花岛,后来陈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斋,让韦文龙私底下翻阅过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记录,陆台并非中途登船,的的确确是在老龙城乘坐的桂花岛,陆台却从不言说自己游历宝瓶洲一事。不过当时陈平安信不过的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非陆台,事实上陈平安早已将陆台视为一个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钟魁是一样的。
但是在那飞鹰堡,陈平安曾经有过古怪感受,遇到过一个人。陆台说过自己有两个师父。后来陆台竟然能够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经身在一处洞天福地中。东海观道观老观主,作为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规矩极重。所以陆台单凭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规矩,以老观主的身份来历,又绝不至于卖中土陆氏这么大的面子。
所以陈平安无比希望当时造访剑气长城的棉衣圆脸姑娘,就是那个万一,是刘材。
所以赊月才会疑惑,询问陈平安为何确定自己不是刘材之后,会恼火。
陈平安不是愤怒陆台是那个“一”,而是愤怒让陆台逐渐成为那个一的幕后主使。
陈平安甚至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以后如果还有机会重逢的话,陆台会不会手拎一串糖葫芦,笑意盈盈,朝自己中走来。
怎么办?只能等着,不然还能如何。
四岁之后的多年困顿,和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绝境,让一个原本习惯了一无所有、哪怕有什么都觉得留不住的执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道不该如此小。行走天下,从来就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袖袍翻转,一瞬间就站在了城头崖畔。
有一拨蛮荒天下不在百剑仙之列的剑修,陆陆续续到了对面城头,大多年轻面孔,开始潜心炼剑。
只不过没了龙君坐镇城头,又无甲子帐山水禁制,所以百余位剑修都离着崖畔极远,免得给对面某个家伙随便一剑剁掉头颅。
当一位年轻妖族剑修得到一缕纯粹剑意后,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只是双手拄刀,站在崖畔,遥遥望向对岸,纹丝不动。
那个面容年轻、岁数也年轻的剑道天才,御剑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换御剑轨迹,不过仍是极为谨慎,最后朝那年轻隐官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南边。
从极远处,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骤然停止,飘落城头,是一位相貌清癯的消瘦老者,穿道门法衣,外披氅服,腰间系挂一支竹笛,青竹色泽,苍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钱货。
老者环顾四周,不见那年轻人的身形,蛛丝马迹倒是有些,流转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问道:“隐官何在?”
陈平安缓缓现身在对面城头,双方隔着一条城墙道路,笑问道:“老前辈瞧着好风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净貌棱棱,仙风道貌很岸然。是顶替龙君来了?”
老者不计较对方的含沙射影,笑着摇头道:“老朽化名‘陆法言’多年,因为早年很想去你家乡,见一见这位陆法言。至于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着呢。”
陈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老前辈真的有点老了,不然当不了切韵的传道恩师。”
“隐官大人果然学问驳杂,又有急智。”
老者微笑道:“只不过隐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诗,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实在让老朽道听途说都要揪心几分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到过十四境?”
老者点点头。
陈平安跟着点头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辈这般岁数,至多二十八境。”
这位王座大妖切韵和斐然的师父,笑呵呵道:“年纪轻轻,活得好似一位药王爷座下童子,确实可以多说几句荒唐话。”
陈平安一身正气道:“老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可就别怪晚辈破例骂人啊。”
双方看似叙旧。
可若是随便换一个地方,只要不是这座合道城头,估计陈平安这会儿,要么已经被对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么生不如死。
如今的陈平安,面对一位到过十四境的飞升境大修士,确实没法打。
老人问道:“想不想知道剑修龙君,当时面对陈清都那一剑,临终言语是什么?”
陈平安感叹道:“还能如何,多半是那骂人言语?龙君老贼,确实擅长此道,这些年来我没少领教龙君,苦头吃饱。”
老人摇头道:“错了,是‘龙君领剑’四字。”
陈平安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那就旧账一笔勾销,龙君那些出剑,就当是问剑自己了。以后如果还有机会返乡,可以拿来劝酒刘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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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问道:“说说看,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就图个我站在这里很多年,王座大妖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我还是站在这里。”
“我那弟子云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说服老聋儿叛出剑气长城。”
老人突然说道:“云卿可有遗物留下,比如那支名为‘谪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陈平安默不作声。
云卿那支竹笛,在谪仙人之外,犹有一行小字,字与文,皆极美:曾批给露支风券。
如今龙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随便用,但越是如此,陈平安反而半点念头都无。
至于昔年关押牢笼内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唯独云卿,与陈平安关系相当不差,陈平安甚至经常跑去找云卿闲聊。
陈平安再次瞥了眼这位清瘦风雅大妖的腰间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蕲州水芹不需酒。
与云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样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铭文:碧水青天两奇绝,老笛新悲竹将裂。
陈平安突然没头没脑问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阴神远游?曾经的十四境,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是不是太惨了点,你们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换成询问一句“你与周密到底是什么渊源”,大概就别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虚,果然要多读书。”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