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人人散去。
只有老秀才一个坐在台阶上,好像在与谁絮絮叨叨,家长里短。
老秀才与人诉苦,从无愁容。
何况老秀才这一天,诉苦不少,显摆更多。
一位被奉为至圣先师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人倒是想要离开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着袖子,没法走。
老人只得轻轻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侧身而坐,单手变双手扯住袖子,道:“再聊会儿,再聊会儿!这才聊到哪儿,我那关门弟子怎么去剑气长城找的媳妇,都还没聊到呢。老头子,你是不知道,我这关门弟子,是我这一脉学问的集大成者,找媳妇一事,更是比先生比师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矣!”
老人无奈道:“白也那一剑,算是比较客气了。”
————
最南边那道大门之内,儒家设置有两道山水禁制,进了第五座天下,以及过了第二条界线,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宁姚御剑悬空,来到千里之外,远远望着那道屹立天地间的大门。
只要以剑劈开禁制,就可以跨过大门,去往桐叶洲。
但是宁姚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最终又改变主意,收剑入鞘,背剑在后,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剑仙。
宁姚打算找几个桐叶洲修士询问最新形势。
一拨十数人,御风远游,越来越远离大门,俱是龙门、金丹境修士。
从逃难路上的惊魂不定,到了这边之后,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所以一个个只觉得因祸得福,从此天高地阔,道理很简单,附近连元婴修士都没一个了!
而且此处天下,再无上五境!
三金丹,九龙门,杀个元婴难吗?
其实还真不简单,毕竟纸面实力皆是虚妄,真要被元婴先斩一两人,杀得人人胆寒怯战,再各个击破,最后是众人围杀一人,还是被一人追杀全部,谁杀谁还真不好说。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无元婴矣。
什么观海境洞府境,根本没资格与他们为伍,那三十几个各自仙家山头、王朝豪阀的帮闲修士,正在为他们在大门口那边,聚拢势力。
这十二人,先前已经谈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门”,争人争地盘争大势争气运,争权势争天材地宝,什么都要争到自己手中!
在这之后,哪怕修行资质有限,那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砸破各自瓶颈便是,只要十二人当中有人率先跻身元婴境,一份铁打的千秋大业,就算彻底稳当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地上行走的背剑女子。
所有人略有惊讶,她胆子这么大?
敢独自游历?
他们再仔细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法袍似乎品秩不俗的,有猜测那把长剑价值多少的,还有纯粹杀心暴起的,当然也有怕那万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愿意招惹是非的。当然也有唯一一位女修,金丹境,在怜悯那个下场注定可怜的娘们,救?凭什么。没那心情。在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乱世,长得那么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单独出门,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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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抬头望去,见他们没出手的意思,就继续前行。
十二位桐叶洲逃难修士,御风悬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
片刻之后,那位金丹女修心中恼火,这帮大老爷们个个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个个就没点动静?
所以她微笑开口道:“我见那女子姿色尚可,你们别与我争抢啊,我身边如今缺个丫鬟,就她了。”
她这一开口,便立即有个眼神灼热的壮汉,伸手扶住身边女修的纤细腰肢,嘿嘿笑道:“当丫鬟好,当通房丫鬟更好,哥哥这就帮你拿下那个撞大运的小娘们,玉颊妹子,说好了,赶紧找个黄道吉日,你我速速结为夫妻,说不得咱俩就是这座天下第一双道侣,万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额外福缘,岂不是好事成双……”
言语之间,汉子同时以心声与两位好友说道:“记得帮我压阵,除了你们,包括玉颊这个骚婆姨在内,我谁都信不过。”
汉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间披挂在身,这才御风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剑女子,笑道:“这位妹子,是咱们桐叶洲哪里人,不如结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这个理?”
看似言语轻佻,汉子其实早已攥紧手中长刀,身为一位久经沙场的金丹境兵家修士。
宁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用的是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
在言语天赋一事上,确实还是他比较好,他会说三洲雅言、各国官话和许多地方方言,会故意用轻描淡写的神色,用她听不懂的言语,说些话。
但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会看他的眼睛。
汉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会说笑话……”
那汉子从眉心处起始,从头到脚,莫名其妙就一分为二了。
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体魄,竟是比薄纸一片都不如。
那个名叫玉颊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样被一条无形剑气拦腰斩断,一颗金丹被魂魄裹挟,滴溜溜旋转,刚要远遁,砰然炸碎。
宁姚瞥了眼天上。
十位修士争先恐后,一个个恨不得自己笔直一线砸入大地,好第一个觐见那位女子剑仙。
倒不是他们看出了对方是剑修,其实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着剑,就当是一位剑仙好了。
管她是不是本命飞剑惊人的金丹剑修,还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元婴剑修,都算剑仙!反正杀他们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鸡崽儿。
宁姚突然懒得去问桐叶洲形势了。
他曾经与她说过桐叶洲的山水游历,一直她带在身上的那本书上,其实也有写。
但是宁姚知道,没有来到这座天下的桐叶洲修士,才是应该来的。
所以宁姚转身就走。
打算走上一段路程,来时路上,不远处有座山头,盛产一种奇异青竹,宁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转身之时,那汉子先前以心声言语的两个朋友,当场毙命。
当着一位玉璞境瓶颈剑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为是的窃窃私语,不够谨慎。
一位年轻面容的剑修飘落在地,皱眉道:“这位道友,是不是杀心过重了?”
剩下那八个修士各怀心思。
因为这位剑修,名气极大,是桐叶洲仙卿派公认的继承人,名为蹑云,百岁金丹,关键还是剑修。
之所以一眼辨认出此人身份,在于他腰间那把佩剑“尸解”,实在太过瞩目,剑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认主的半仙兵!
而他的那个名字,也是自幼被护道人带入师门,被仙卿派祖师亲自取的,寓意此子将来有望蹑云飞升。
宁姚置若罔闻。
年轻剑修与那女子拉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
宁姚说道:“眼睛瞎,耳朵聋,境界低,少说话,去远点。”
蹑云笑道:“你是说我不识人心好坏?并非如此,只是徐焘、玉颊两金丹之外,之后两人,罪不至死,教训一番就足够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们桐叶洲修士,都应该摒弃前嫌,潜心修行,各自登高,说不定很快就会遇到扶摇洲修士,甚至是剑气长城那拨最喜杀伐的剑修蛮子……”
先前他还不觉得,走近了看这女子,原来真是动人。
自然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对于一位剑心纯粹的年轻天才而言,只是觉得她让人见之忘俗。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说道:“不听劝的毛病,跌境以后改改。”
蹑云正要言语。
瞬间倒飞出去,一颗金丹破碎大半,整个人七窍流血,拼命挣扎都无法起身。
他视线模糊,依稀只见那女子背影,缓缓远去。
其余八人,面面相觑。
是顺水推舟,杀人夺宝,趁势抢了那把“尸解”,还是救人,与仙卿派结下一桩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两位元婴祖师之外,几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师堂嫡传,都已经进入这座崭新天下。
小主,
据说连那祖师堂挂像、神主都被蹑云携带在身,放在一件祖传咫尺物当中。
有人一咬牙,心声言语道:“什么香火情,都他娘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如今还讲究这个?什么谱牒仙师,当下哪个不是山泽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们当中谁率先破境跻身元婴,就归谁,咱们都立下誓约,将来得到‘尸解’之人,就是坐头把交椅的,此人必须护着其余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尸解’是件认主的半仙兵,谁敢拿?谁能炼化?蹑云若是死了,还好说,可是蹑云没有死。”
一人轻声道:“蹑云跌境,不也没见那‘尸解’出鞘,认主一说,多半是仙卿派有意为蹑云博取名声的手段。”
也有那不愿涉险行事的几位谱牒仙师,只是当下不太愿意说话。山上拦阻机缘,比山下断人财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众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时候。
那蹑云坐起身,佩剑“尸解”自行出鞘,悬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剑身,不伤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剑搀扶起身。
蹑云眼神阴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个聋子,蹑云终究没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家伙的脸色和视线!
蹑云松开半仙兵尸解,摇摇欲坠,却半点不惧众人,咬牙切齿道:“一帮废物,只剩下个会点符箓小道的破烂金丹,就敢杀我夺剑?”
蹑云突然低头凝视着那把心爱佩剑,泪流满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为何装死,为何不自行出鞘,为何不护住我金丹,不杀她,护住金丹也好啊……”
长剑颤鸣,如泣如诉。
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
怕主人会死。
只是世间半仙兵,往往如未开窍的懵懂稚童,不能开口言语,不会写字。
不然这把尸解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蹑云,那个女子,极有可能是被这座天下大道认可的第一人。
那八人终于意识到半仙兵尸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杀人的,所以毫不犹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风逃遁。
蹑云却没有追杀他们的意思,一来遭此劫难,心思不定,二来跌境之后,意外太多,他不愿招惹万一。
已经记住了八人容貌衣饰,还知晓数位修士的大致根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终有重逢叙旧的机会。
这位承载师门所有希望的年轻天才,抬头望向那女子远去方向,猛然醒悟,她来自剑气长城!
宁姚到了那座青山竹林,四处寻觅,终于拣选一棵苍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见四周无人,宁姚便开山学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时带头开山,想象他及冠后独自游历,想象他喝酒时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间,瞪大眼睛看那风景,会一一写在书上……
走到后来,宁姚恢复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巅,以行山杖拄地,轻轻喊了一个名字,然后她用心聆听那风过竹林萧萧声,好似作答声。
先前她刚刚来到崭新天下,元婴破境之时的心魔,正是她心中之陈平安。
对于宁姚而言,心魔只会是如此。
可只是一个照面,宁姚使劲多瞧了几眼后,很快就被她斩杀了。
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间。
既复杂至极又简单纯粹,宁姚当时只是瞬间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个陈平安,永远比不得真正的陈平安,天大地大,陈平安就只有一个,真真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