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671 字 1个月前

但是有一拨年轻剑修却悲愤欲绝,反而比剑仙率先出剑,一时间数十把飞剑,问剑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数位大剑仙立即出手拦阻,说不定立即就会有一百多把本命飞剑,齐齐掠向那头大妖,一旦如此,只会有更多飞剑跟上,到时候整座剑阵,极有可能就会随之出现分流。

而那仰止的应对,更是充满了意外,见那几位大剑仙阻断了后续问剑后,非但没有打烂任何一把近身飞剑,然后随手驾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头剑修飞剑,近了那位下场惨绝人寰的剑仙,好似故意让这位临终剑仙与那些年轻剑修打个照面,最后她再将那三十九把飞剑一一抛还给城头,任由它们安然返回剑阵当中。

仰止最后震碎手中剑仙残余魂魄,大笑道:“好一个剑气长城,好一个杀力通天的剑仙,人人见死不救,轮到一群小小剑修,拼了性命不要,都愿意出剑来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后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后,剑气长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隐官萧愻叛逃剑气长城,出拳重伤左右,似乎更加复杂。

隐官一脉对于城头之上,原本已经愈发顺畅的指挥调度,逐渐出现了这里一点、那边一处的稍稍凝滞。

剑气长城之上,私底下出现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悲愤说法。

“又不用你隐官大人涉险,不用你死,为何不救?!我们剑修自己愿死,为何不肯?”

随后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论。

“今日那剑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顾,也要在蛮荒天下腹地出剑杀敌,尚且不救,以后蛮荒天下蚁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个陷阱,隐官大人又会救哪个剑修?”

“连那头大妖尚且敬重出剑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们的自家人,如此冷酷无情,处处算计事事算计,这样的隐官,当真有益于剑气长城?当真比得上前任隐官的所作所为,最少后者在叛变之前,还敢亲身陷阵,一场场大战,斩杀妖族,不计其数!”

有了这些浮出水面的说法,便意味着肯定藏着更多的念头与想法,藏在人心水深处。

陈平安走回大堂外,刚好宋高元、曹衮和玄参三人从城头收剑返回,接下去就该轮到罗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剑修,去城头出剑。

小主,

宋高元和曹衮都脸色郁郁。

玄参相对年纪最小,反而是最看得开的一个剑修,还有点笑脸,说道:“隐官大人,我劝罗真意三人暂时别去城头了,一来会被孤立,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其他剑修争抢战场,咱们出剑效果几乎没有,再者他们虽然没说我们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隐官大人,可没什么好话,也没有半点需要忌讳的意思。”

最早两拨去往城头杀妖的隐官一脉剑修,大多负伤而返,此次玄参三人却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罗真意三人站在门口那边,眼神询问年轻隐官。

去不去,还是隐官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转头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罗真意点了点头,与其余两位剑修御剑离去。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衮神色萎靡,“我们半点不辛苦。”

陈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衮笑容牵强,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无奈道:“又不能敞开了与所有人说,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与我们的买卖,已经大不相同,我们有希望将这场战事拉长,足可让蛮荒天下耗费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巅峰大妖都要个个肉疼。我们推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点点胜利希望,岂可因为仰止的那点下作伎俩,就功亏一篑。”

玄参闷闷不乐道:“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

曹衮点头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们这是乱用圣人言语,何况又不是什么宽慰人心的话。”

陈平安笑道:“不谈圣人本义,只说用在此时此地,别有韵味。”

极少说话的愁苗剑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实是事实,终究却非真相,如此一来最难讲理。”

许多争执不休的吵架,不在于一方极端无理一方极端占理,而在于各有其理,各有多少与对错。

林君璧问道:“此局能解?”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何解?”

“先认定其无解。”

众人皆哑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庞元济返回落座后。

陈平安就以心声与三人言语,愁苗剑仙,林君璧,庞元济。

愁苗剑仙直接拒绝了。

庞元济则郁闷不已,懒得多说一个字。

林君璧问道:“隐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为何要将这桩天大奇功,分摊到我们三人头上?”

陈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劳在我一人,如今谁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对了,等到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们,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结队,来避暑行宫外边嚷嚷的时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剑仙,负责登城,拎出那颗大妖头颅,还礼蛮荒天下。”

庞元济说道:“早知道我就应该答应喝酒,醉死在外边了。”

郭竹酒不知道师父与谁在嘀咕些什么。

应该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后低头看着桌上归她保管的两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摇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砚咫尺物,是一方夔龙纹虫蛀砚台。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至于那把宝光流转的团扇,上边字写得也挺秀气:金涟涟,玉团团。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师父私底下偷偷与她说了,只要攒了些战功,这两件宝物,咱们师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头说道:“绿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问道:“如果是陈三秋怀里揣过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陈三秋想要见着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宫的墙壁撞烂,以此开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额头,得意洋洋道:“我这铁头功,可了不得,师父都比不了。”

陈平安笑道:“不想比这个,记住,这不是什么师门绝学,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郭竹酒点头道:“大师姐的那套疯魔剑法,加上我这门绝学,以后都可以发扬光大!”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凝视着地上那幅画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脑阔儿,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陆芝是不是应该快要返回倒悬山了?”

林君璧点头道:“不出意外,应该与邵云岩在今天返回。”

陈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悬山。”

————

春幡斋。

米裕对待翻账查账一事,一丝不苟,十分专注。

这其实不是米裕所擅长的,说句难听的,经过晏溟、纳兰彩焕之手的账本,如果他们俩真想要假公济私,米裕能够找出纰漏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年轻隐官看过了,然后让死记硬背了的米裕过来捎话。所以纳兰彩焕与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够相互掣肘,米裕不过是那位年轻隐官安插在春幡斋的钉子,做做样子罢了,纳兰彩焕看待米裕,无非是第二个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剑仙高魁,与那年轻隐官沾了关系的,对她都没安好心。

小主,

只是米裕经常会遇到疑难症结,就询问晏溟其中关键诀窍。

晏溟对米裕观感极差,只能算是有一说一,好脸色是绝对没有的。

剑气长城,但凡有点志向的,无论境界是不是剑仙,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米剑仙,印象都好不到哪里去。

米裕竟然问了三次过后,还有以后再问三十次的架势。

这让纳兰彩焕愈发觉得眼前这米裕有些陌生了。

纳兰彩焕也懒得与米裕遮掩什么,直截了当问道:“米裕,你脑子抽筋了?”

结果米裕来了一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纳兰彩焕也没什么客气话,道:“米裕,你真不适合算账,就别耽误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别说邵云岩如今不在倒悬山,就算他在春幡斋,邵云岩终究是外乡剑仙,我们这边如果没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个春幡斋一位剑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随口说出的恶心言语,其实道理是有点的。”

米裕好奇问道:“哪句?”

晏溟说道:“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米裕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此语得自晏家铺子的某把扇面题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边,是顺便,主要还是折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动”,让米裕一见倾心。折扇一面文字正经,一面措辞婉约,让米裕觉得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铺子那边也卖扇面题款的刻印册子,价格还不低。

房间内,还有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外人。

春幡斋邵云岩的嫡传弟子,韦文龙,一位术算天才。

相较于屋内三位外人,韦文龙十分拘谨。

他只有独自一人,枯坐账房,面对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账本,才会如鱼得水。

说到底,韦文龙就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数字、神仙钱两物。

钱粮、理财一事,自古被视为贱业,户部官员甚至会被讥讽为“浊官”,其实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个不是大道无望、破不开各自瓶颈的可怜人。

再者韦文龙只是金丹修士,面对屋内两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剑修家主,一位听着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剑仙。

他确实不太敢喘大气。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练气士,对剑气长城其实不陌生,却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游历倒悬山的外乡人,后者往往是奔着剑气长城去的。

像他韦文龙这样的倒悬山人氏,一辈子都没去过剑气长城,反而颇多。

韦文龙最怕的,其实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剑仙米裕。

风流子,最薄情。

何况还是一位剑仙。

米裕觉得纳兰彩焕那婆姨说得有理,便虚心纳谏了,起身离开屋子。

米裕离开之前,神色和善,言语真切,与韦文龙说了句,“文龙啊,你是咱们隐官大人都相当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韦文龙赶忙站起身,只是拘谨得很,怯怯懦懦,也没能放出个屁。米裕便愈发觉得这小子真顺眼,让韦文龙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气。

米裕走到空无一人的大堂那边,早先属于几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几眼。

米裕最后坐在自己那条椅子上,摸出一枚准备送人的玉牌来,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这枚无事牌,篆刻数字九十九,隐官大人离开之前,专门叮嘱过,要送给老龙城范家的渡船桂花岛。

别说是皑皑洲的南箕船主江高台,就连邵剑仙的面子也没卖。

可事实上,丁家渡船那个小管事,战战兢兢,私底下找过隐官大人,给出一个连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