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稚瞥了眼山扶摇洲那帮渡船管事,道:“隐官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谢稚是扶摇洲出身,与眼前这帮个个腰缠万贯的谱牒仙师,才是同乡的穷亲戚。”
风雪庙魏晋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有些无奈。
野修剑仙谢稚这番话,总不至于是陈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真心话。
唐飞钱酝酿了一番措辞,谨慎说道:“只要隐官大人愿意江船主留下议事,我愿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悬山,降价一成。”
陈平安取了那块玉牌挂在腰间,然后坐回原位,说道:“我凭什么让一个有钱不挣的上五境傻子,继续坐在这里恶心自己?你们真当我这隐官头衔,还不如一条只会在蛟龙沟偷些龙气的‘南箕’值钱?一成?皑皑洲刘氏转手卖给你唐飞钱背后靠山的那些龙气,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经瞧不起我了,还要连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并瞧不起?!”
唐飞钱皱了皱眉头。
这等密事,剑气长城是如何洞悉知晓的?
陈平安沉声道:“苦夏剑仙。”
苦夏剑仙准备起身,“在。”
若说谢松花欠了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
那么苦夏剑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个还要比天大的人情。
作为邵元王朝未来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来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剑仙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有一还一,就这么简单。
若是自己还不上,既然身为周神芝的师侄,一辈子没求过师伯什么,也是可以让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后,去捎上几句话的。
至于师伯周神芝听了师侄依旧无甚出息的几句临终遗言,愿不愿意搭理,会不会出手,苦夏剑仙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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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溪心知只要在座剑仙当中,最好说话的这个苦夏剑仙,一旦此人都要撂狠话,对于自己这一方而言,就会是又一场人心震动的不小劫难。
所以白溪哪怕硬着头皮,也要以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拦下苦夏剑仙,自己率先开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轻隐官做买卖,就不能玩那勾心斗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隐官大人执意江船主离开,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个。”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邵云岩则站在大门口那边。
剑仙苦夏转头望向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语。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愿意以死破局,不至于沦为被剑气长城步步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算我一个。”
就连那个最早被蒲禾丢出春幡斋的元婴船主,哪怕先前与剑仙认错得像一条狗,这会儿依旧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凫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不但如此,还有个不过是年轻金丹的不知名小船主,是位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极其靠后,故而距离邵云岩不远,也起身说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无幸运,能够再让谢剑仙、邵剑仙之外,多出一位剑仙同游春幡斋。”
境界最低,还是女修。
这个死法,大有讲究。
最后一个起身的,正是那个先前与米裕心声言语的中土元婴女修,她缓缓起身,笑望向米裕,“米大剑仙,幸会,不知道多年未见,米大剑仙的剑术是否又精进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女子元婴冷笑不已。
一直纹丝不动的吴虬,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小天地气象”。
剑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给你们杀了。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没有落座的唐飞钱,也是与好友吴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轻隐官,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东西!
郦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剑砍死一个拉倒算数了。
只是她心湖当中,又响起了年轻隐官的心声,依旧是不着急。
郦采这才忍住没出剑。
魏晋已经睁开眼睛。
那两个刚想有所动作的老龙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实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俱芦洲那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竟是早早单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北俱芦洲,宝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个是自古风气使然,一个是太说不上话,一个是离着倒悬山太近,毕竟还有个醇儒陈氏,而陈淳安又刚离开剑气长城没多久。
中土神洲,皑皑洲,扶摇洲,最难商量。
一个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小觑八洲豪杰。一个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一个是做烂了倒悬山生意、也是挣钱最有本事的一个。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还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势。
现在就属于变成不太好商量的情况了。
陈平安最后视线从那两位老龙城渡船管事身上绕过,多看了几眼。
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实也就是老龙城的那六艘渡船,苻家的吞宝鲸,以及那条被誉为“小倒悬”的浮空岛,孙家有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岛。
今夜做客春幡斋的两位管家,一位是苻家的吞宝鲸管事,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去过几次老龙城,都不曾与两人打过照面,估计这两位老龙城的大人物,即便听说过“陈平安”,也会当做是重名了。
年轻隐官懒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桩互利互惠的挣钱买卖,就一定要这么把脑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称斤论两吗?我看么得这个必要嘛。”
唐飞钱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杀,借助剑仙声势要随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们这些人吧?”
陈平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年轻气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权在握,有点飘嘛。”
吴虬抿了一口春幡斋茶水,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与隐官大人有着云泥之别,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我们委实是挣钱不易,个个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换个地点,换个时候,再聊?还是那句话,一个隐官大人,说话就很管用了,不用这么麻烦剑仙们,兴许都不用隐官大人亲自露面,换成晏家主,或是纳兰剑仙,与我们这帮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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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道:“先前我说过,出了门有出了门的规矩,坐在这里就有坐在这里的规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钱一事上解决,方才闹哄哄的,你们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说得清楚些,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比如……”
陈平安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颗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换柳仙子的师妹接管‘霓裳’,价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人没了,渡船还在啊,好歹还能挣了两百颗谷雨钱啊。为什么先挑你?很简单啊,你是软柿子,杀起来,你那山头和师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那金丹女子瞬间脸色惨白。
江高台立即笑问道:“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价值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颗神仙钱。皑皑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中土神洲那边,苦夏剑仙也会与他师伯周神芝说上几句话,摆平唐飞钱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说道:“谢剑仙,先别出门了,江船主再说一个字,就宰了吧。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儆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山水窟元婴白溪,“你家老祖,与我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隐官不搭理你们,我来。今夜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与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了,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不杀谱牒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陈平安继续说道:“今夜没有起身离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剑气长城的贵客了。”
陈平安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细,一些个心性渣滓,从烂泥塘里边激扬而起,全部摆到台面上瞧一瞧,让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之间,再让渡船船主与船主之间,相互都看仔细了,怎么长远做放心买卖?”
陈平安说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个女子元婴修士,“对不住,之前是最后骗你一次。我其实是舍得的。”
元婴女子顿时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从袖子里边掏出一本册子,环顾四周,随便挑了一位没起身、先前却差点起身的管事船主,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抖搂了出来。
不光是师承渊源,嫡传弟子为何,最为器重哪个,在山下开枝散叶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处,不仅仅是倒悬山的私产,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别院,甚至是像吴虬、唐飞钱这般在别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记录在册,都被米裕随口道破。就连与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侣却胜似眷侣,也有极多的门道学问。
米裕又说了两位船主的家底,如数家珍。
然后陈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过三。”
米裕点头。
老子如今是被隐官大人钦点的隐官一脉扛把子,白当的?
陈平安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