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至于吗?”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欢他啊。反正什么都没了,师门就剩下我一个,还能想什么。陆姐姐天赋好,可以有那念头去做,我不成,想了无用,便不去想。”
陆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剑仙,还不止一两个,你说可不可笑?”
周澄不说话,也没笑。
北俱芦洲的郦采剑仙,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今天与太徽剑宗韩槐子问剑,明天就去找其他剑仙问剑,问剑剑仙不成,就去欺负元婴剑修,嚷嚷着我一个娘们你都打不过,不但如此,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还算是个带把的吗?元婴剑修往往气不过,输了之后,就去呼朋唤友,在剑气长城,谁还没个剑仙朋友?请那剑仙出山后,郦采赢了倒还好,换人问剑,输了的话就再去找那元婴剑修,三番两次后,那元婴剑修就哭丧着脸,剑仙朋友已经不愿见他了,便与郦采说薅羊毛也不能总逮住他一个往死里薅啊,于是偷偷帮着郦采介绍了另外一位元婴,说是找那个家伙去,那家伙认识的剑仙朋友,更多。
郦采便打心底喜欢上了剑气长城。
打不完的架,而且输赢胜负,都没有后顾之忧,比那束手束脚、要讲什么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芦洲,好太多。
郦采差点都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在这边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这种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专情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他做什么?不是作践自己吗?可是女子剑仙坐在城头上,或是在万壑居宅邸养伤的时候,千思百想,又无法不喜欢,这让郦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郦采暂住的万壑居,与已经成为私宅的太徽剑宗甲仗库离着不远,与那主体建筑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更近。
郦采便寄出一封信给姜尚真,让他掏钱买下来,由于担心他不乐意掏钱,就在信上将价格翻了一番。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有个酒糟鼻子,拎着酒壶,难得离开住处,摇摇晃晃走在城头上,看风景,不常来这边,风太大。
路过那个剑穗极长拖剑而走的玉璞境剑修,城头太宽,其实双方离着很远,但是那个原本心不在焉的吴承霈,却猛然转头,死死盯住那个老人,眼眶泛红,怒骂道:“老畜生滚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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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剑气长城绰号老聋儿,绰号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的剑气长城巅峰十人之列,更别提老人的名次,犹在纳兰烧苇、陆芝之前。
说句难听的,在人人脾气都可以不好的剑气长城,光凭吴承霈这句冒犯至极的言语,老人就可以出剑了,谁拦阻谁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聋儿却真像个聋子,不但没说什么,反而果真加快了脚步,去如云烟,转瞬间不见身影。
吴承霈这才继续低头而走。
老聋儿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老人都没说话。
只是到了僧人那边,才站着不动,沙哑说道:“再说一说佛法吧,反正我听不见。”
已经坐在城头一端最尽头的,僧人便说了些佛法。
僧人蒲团之外,是白雾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骤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阴长河被无形之物阻滞,溅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丝毫,便缩回手,算是无功而返了一次。
老聋儿再去那位曾是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那边,位于城头另外一端的尽头,老人说了差不多的言语,那位儒家圣人也说了些,老聋儿点点头,再去找那个极高处云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说过了些话,老聋儿这才离开城头,去往那座由他负责镇压数千年之久的牢狱,这座牢狱没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关押在距离地面近的地方,老聋儿经过一座座牢笼的时候,谩骂声、讥讽声反正都听不见,至于大妖震怒,牵引整座牢狱都震动不已的动静,老人更是不理睬,佝偻老人头也不抬,便也见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视线,最后去底层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传授剑术,学与不学,无所谓,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个更幸运些?不好说。
老大剑仙先前与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那城头厮杀的那一天,除了凭借功劳换来的三条金丹小命,按照约定,可以留下,只是别忘记宰掉牢狱里所有的妖族,如果这句话没听进去,那就真要聋了,一头死了的飞升境大妖,怎么能不聋?
老聋儿没觉得有什么好怨怼的,几千年来,挑挑选选,就先后挑选了三头妖物,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好的资质,能够压境再多,时日久了,也会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简单,境界不够,怎么活几百年?活几千年?就会自然而然死去。所以历史上死了几个,老聋儿便要惋惜几次,等啊等,就这么等着,如今还活着的三位不记名弟子,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个悄然学剑悄然而逝的师兄。
三人当中,一个才洞府境,一个龙门境,一个几乎就要失心疯了的金丹境瓶颈。
老聋儿在收徒这件事上,很开诚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婴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剑气长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还有甲仗库、万壑居以及停云馆这样的剑仙遗留宅邸,其实还有一些勉勉强强的形胜之地,但是称得上禁地的,不谈老聋儿管着的牢狱,其实还有三处,董家掌管的剑坊,齐家负责的衣坊,陈家手握的丹坊。
剑坊所铸之剑,从来没什么太好的剑,法宝都算不上的制式长剑而已,剑仙爱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剑修,都会赠送一把,一样爱收不收。豪阀子嗣,大族子弟,靠家族传承也好,花重金从浩然天下购买也罢,只要能够从别处捞到手一把好剑,那就都是本事。
事实上许多剑仙,还真就偏偏喜好悬佩剑坊铸剑,以此杀妖无数。
衣坊编织法袍,品秩一样不高。
看上去很儿戏。
只是这两处,明白无误,就是剑气长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剑气长城本土,没有天上掉下来的剑仙,都是一个境界一个境界往上走的剑修,无非是快慢有别,境界始终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简单了,将那些死在城头、南边战场上的战利品,妖族尸骸,剥皮抽筋,物尽其用。不光是如此,丹坊是三教九流最为鱼龙混杂的一块地盘,炼丹派与符箓派修士,人数最多,有些人,是主动来这里签订了契约,或百年或者数百年,挣到足够多的钱再走,有些干脆就是被强掳而来的外乡人,或是那些躲避灾殃隐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丧家犬。
剑气长城正是靠着这座丹坊,与浩然天下那么多停留在倒悬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着一笔笔大大小小的买卖。
而丹坊又与老聋儿关押的那座牢狱,有着密切关联,毕竟许多大妖的鲜血、骨骼以及妖丹切割下来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宝。
这三处规矩森严、戒备更惊人的禁地,进去谁都容易,出来谁都难,剑仙无例外。
在那些南边城头刻下大字的巨大笔画当中,有一种剑修,无论年纪老幼,无论修为高低,最远离城池是非,偶尔去往城头和北边,都是悄无声息往返。
他们负责去往蛮荒天下“捡钱”。
小主,
类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
所以境界再低,也是龙门境剑修,每次去往南边,皆有剑仙带队。
早年出身于一等一的豪阀子弟陈三秋,与贫寒市井挣扎奋起的好友小蛐蛐,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剑修,那会儿最大的愿望,就都是能够去南边捡钱。
而捡钱次数最多、捡钱最远的剑修,喜欢自称剑客,喜欢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荡,可不是为了吸引妇人姑娘们的视线,只是他纯粹喜欢江湖。
南边的蛮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说完这些让晚辈们心神摇曳的豪言壮语,那人当天就会屁颠屁颠去城中喝酒,哪里女子视线多,就去哪里。
次次醉醺醺满身酒气回来后,就与某些不顺眼他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说你们谁谁谁差点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亏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气,美色难近身!
若是有孩子顶嘴,从来不吃亏的他便说你家中谁谁谁,光说脸蛋,连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紧,在我眼里,有那好眼光偷偷喜欢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也是美人,更何况她们谁谁谁的那柳条儿小腰肢、那好似俩竹竿相依偎儿的大长腿,那种波澜壮阔的峰峦起伏,只要有心去发现,万千风景哪里差了?不懂?来来来,我帮你开开天眼,这是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轻易不外传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过后,一支支队伍去往南边捡钱的路上,往往都会少掉一个几个听众,或者干脆说全军覆没,活人再聚首之时,便再也见不着那些脸庞,曾经听不懂的,或是当时假装听不懂的,便都再也无法说自己懂了。
那会儿,那个人便会沉默些,独自喝着酒。
有一次剑修们陆陆续续返回后,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终没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队伍,只等到了一头大妖,那大妖手里拎着一杆长枪,高高举起,就像拎着一串糖葫芦。
离着剑气长城极远处停步,指名道姓,然后笑言一句,就将那杆丢掷向剑气长城的南边城墙某处。
那人接住了那杆长枪,轻轻交给身后人,然后一去千万里,一人仗剑,前往蛮荒天下腹地,于托月山出剑,于曳落河出剑,有大妖处,他皆出剑。
————
苦夏剑仙那张天生的苦瓜脸,最近终于有了点笑意。
林君璧抓获了两缕上古剑仙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品秩极高,气运、机缘和手段兼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只不过短短时日,不是一缕而是两缕,依旧超乎苦夏剑仙的意料。
剑气长城这类玄之又玄的福缘,绝不是境界高,是剑仙了,就可以强取豪夺,一着不慎,就会引来诸多剑意的汹涌反扑,历史上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可怜外乡剑仙,身陷剑意围杀之局。凶险程度,不亚于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头上依旧大摇大摆府门大开。
严律和金真梦也都有所斩获,严律更多是靠运气才留下那缕阴柔剑意,命格契合,大道亲近使然。
金真梦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剑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骜不驯的剑意,苦夏剑仙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说与剑相关事,还是眼光极好的,终究是周神芝的师侄,没点真本事,早给周神芝骂得剑心破碎了。在苦夏剑仙看来,金真梦这个沉默寡言的晚辈,显然是那种心有丘壑、志向高远的,那份杀气极重的精纯剑意,恰恰选中了性情温和的金真梦,绝非偶然,事实上恰恰相反,金真梦是精诚所至,才得了那份剑意的青睐,那场发生在金真梦气府内、外来剑意牵引小天地剑气一起“造访”的剧烈冲突,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是一种粗浅的考验,足可消弭金真梦的诸多魂魄瑕疵,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想必金真梦就算为此跌境,也唯有认命。
苦夏剑仙之外,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骄子,如今都非剑仙。
可就算他们当中,许多人将来依旧不是上五境剑仙,相较于北边那座城池里边的鸡毛蒜皮,他们即便没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获得福缘,可修行路上,终究是得了点点滴滴的裨益积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岂是什么小事。行走山下,随随便便,就可以轻而易举定人生死,决定他人的家族荣辱。
林君璧之外,严律还好说,连那金真梦都得了一份天大机缘,剑修蒋观澄便焦躁了几分,不少人都跟蒋观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机缘,其余剑修,其实心里边都谈不上太过憋屈,可严律得了,便要心里边不舒服,如今连金真梦这种空有境界、没悟性的家伙都有了,蒋观澄他们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旧无所谓。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昵称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反正都是闲聊,郁狷夫几乎不说话,全是少女在说。
难得郁狷夫多说些,是与朱枚争论那师碑还是师帖、师刀还是师笔,朱枚故意胡搅蛮缠,争了半天,最后笑嘻嘻认输了,原来是为了让郁狷夫多说些,便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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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剑仙心情不错,回了孙府,便难得主动找孙巨源饮酒,却发现孙剑仙没了那只仙家酒杯,只是拎着酒壶饮酒。
孙巨源似乎不愿意开口,苦夏剑仙便说了几句心里话。
“我只是剑修,登山修行之后,一生只知练剑。所以许多事情,不会管,是不太乐意,也管不过来。”
孙巨源瞥了眼真心诚意的外乡剑仙,点了点头,“我对你又没什么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错的看法。”
孙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盖,“修道之人,离群索居,一个人远离世俗,洁身自好,还要如何奢求,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