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宰听出这位剑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说道:“我可以去登门拜访,不至于让陈平安觉得太过难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这就好,不然我都怕陈平安前脚跟刚到行宫,左大剑仙就要后脚跟赶来。”
庞元济叹了口气,收起酒壶,微笑道:“黄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寻常剑修心里犯嘀咕,我们会不清楚?”
王宰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黄洲此人,在剑气长城大庾岭巷,有口皆碑,上阵厮杀记录我早已详细翻阅,当得起倾力而为的评语,容我说句不好听的,黄洲这类剑修,虽然境界不高,杀敌不多,却是剑气长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轻轻一笔揭过,连半点样子都不做,我敢断言,只会让许多普通剑修寒心。赏罚分明,是剑气长城的铁律,怎的,是圣人弟子,是大剑仙的师弟,便管不得了?”
说到这里,王宰神色坚毅,望向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颇有一种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隐官大人睁开眼睛,站在椅子边缘,前后摇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没有去看那个读书人,懒洋洋道:“黄洲这种货色,城池里边如果有一万个,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老大剑仙都要骂我失职,又得罚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当她开口说话之后。
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都立即起身。
那位元婴剑修更是神色肃穆,竖耳聆听圣旨一般。
隐官大人伸出手掌,打着哈欠,“你们的脑子,是不是给接连几场大战,打得不够用了?那就多吃饭,多喝水,别总是练剑练剑再练剑,容易把脑子练坏掉的。你们还好,至于某些人,读书读坏了脑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脸色如常。
隐官大人自顾自点头道:“我虽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陈平安,但是这会儿,一对比,就觉得顺眼多了。唉,这是为啥呢?为啥呢?”
她指向洛衫,“你来说说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隐官大人点点头,“有道理。”
王宰站着不动。
隐官大人有些服气这些读书人的脸皮,丢了个眼色给竹庵,后者立即说了个由头,带着王宰离开议事堂。
洛衫也带着那位元婴剑修离开。
只剩下师徒二人。
庞元济笑道:“师父,亚圣一脉,就这么对文圣一脉不待见吗?”
隐官大人招招手,庞元济走到那张太师椅旁边,结果给隐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劲一拧,“元济,就数你练剑把脑子练得最坏掉!”
庞元济在师父这边也没什么讲究,挣脱开隐官大人的小手,揉着脸颊,无奈道:“师父解惑。”
隐官大人翻了个白眼,“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傻徒弟。你真以为那王宰是在针对陈平安?他这是在绑着咱们,一起为陈平安证明清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我偏不让他顺心如意,反正那个陈平安,是个人精,根本无所谓这些。”
庞元济细细一琢磨,点了点头,同时又有些怒意,这个王宰,竟敢算计到自己师父头上?
隐官大人挥挥手,“这算什么,明摆着王宰是在怀疑董家,也怀疑我们这边,或者说,除了陈清都和三位坐镇圣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觉得有嫌疑,比如我这位隐官大人,王宰一样怀疑。你以为输给我的那个儒家圣人,是什么省油的灯,会在自己灰溜溜离开后,塞一个蠢蛋到剑气长城,再丢一次脸?”
庞元济苦笑道:“这些事情,我不擅长。”
隐官大人双手掐剑诀,胡乱挥动,说道:“你擅长这些做什么?你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隐官大人,出剑嗖嗖嗖,哗哗哗,能够砍死人就行了啊。”
庞元济说道:“师父不就很擅长?”
她说道:“我是你师父啊。”
庞元济点头道:“有道理。”
隐官大人跳脚道:“臭不要脸,学我说话?给钱!拿酒水抵债也成!”
庞元济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给隐官大人收入袖里乾坤当中,蚂蚁搬家,偷偷积攒起来,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她可以藏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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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时分,宁姚询问陈平安为何不准备春联、门神。当年在骊珠洞天那座小镇,宁姚走门串户,宁姚觉得挺喜庆的,便有些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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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笑问难不成剑气长城这边还卖这些?宁姚便说你可以自己写、自己画啊。
陈平安却说入乡就要随俗,不用刻意讲究这些。
宁姚有些恼火,管他们的想法做什么。
陈平安却说要管的。
宁姚就有些真的生气,陈平安就细细说了理由,最后说这件事不用着急,他要在剑气长城待很久,说不定他以后还有机会做那春联、门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楼都习惯了挂楹联一样。
宁姚这才随他去。
养好了伤势,陈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头,找师兄左右练剑。
这一次学聪明了,直接带上了瓷瓶药膏,想着在城头那边就解决伤势,不至于瞧着太吓人,毕竟是大过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宁姚在斩龙台凉亭那边修行完毕,依旧苦等没人,便去了趟城头,才发现陈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那儿给自己包扎呢,估计在那之前,受伤真不轻,不然就陈平安那种习惯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体魄程度,早就没事人儿一样,驾驭符舟返回宁府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转头瞪着左右,埋怨道:“大过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点头道:“以后注意。”
陈平安偷着乐呵。
左右最后说道:“曾有先贤在江畔有天问,留给后人一百七十三题。后有书生在书斋,做天对,答先贤一百七十三问。关于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陈平安答应下来,买书一事,可以让陈三秋帮忙,这家伙自己就喜欢藏书。
陈平安取出符舟,宁姚驾驭,一起返回宁府。
剑气长城不会家家户户有那年夜饭,宁府这边,当天是陈平安亲自下厨,让白嬷嬷歇着,做了顿丰盛晚餐。
朋友也会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画符比较孤僻,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晏琢就会有自己另外的小山头,交友广泛的陈三秋更多。
正月里,这天陈三秋带着三个要好朋友,在叠嶂铺子那边喝酒。
四人一张酒桌,一个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大醉酩酊,欲仙欲死,眼泪鼻涕都喝出来了,陈三秋也无奈,其余两个与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轻男女,也没辙,更何况那双男女是一对道侣,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说什么,因为范大澈的心仪女子,门不当户不对的,范大澈家世优渥,不曾想竟然给那女子甩了,找了另外一个大姓子弟,差不多开始谈婚论嫁。这件事,陈三秋几个好朋友,也措手不及,都想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俞洽的观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转投他人怀抱。
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烂醉如泥,醉话连篇。
见着了陈平安,范大澈大声喊道:“呦,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难得露面,过来喝酒,喝酒!”
陈平安刚好独自来这边与叠嶂对账,给陈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围,陈平安有些无奈,对于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见过两面,都没怎么打过交道,能聊什么,所以落座在陈三秋身边的长凳上,只是拎了两坛酒过去,自己打开一坛,默默喝酒而已。范大澈喝高了,自顾自伤心伤肺,醉眼朦胧泪眼更朦胧,看来伤心是真伤透了心。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喝了那么多酒,却没醉死,不能忘忧。
没办法,有些时候的喝酒浇愁,反而只是在伤口上撒盐,越心疼,越要喝,求个心死,疼死拉倒。
陈三秋也不是真要陈平安说什么,就是多拉个人喝酒而已。
陈平安听着听着,大致也听出了些。只是双方关系浅淡,陈平安不愿开口多说。
能够让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这么多酒水,都不舍得多说一句重话的那个女子俞洽,陈平安稍稍留心过,是一个喝酒从不喝醉的女子,气质很好,虽然出身不是太好,却有剑气长城女子少见的书卷气,却也有几分豪气,陈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于当时她有个动作,让陈平安记住了,当时陈三秋、范大澈一帮人围坐酒桌,偶遇一位剑仙,俞洽与之相识,便起身去敬酒,当时俞洽很自然而然,伸手扶住了剑仙的手臂,那个动作,其实很点到为止,哪怕是陈平安都不觉得有什么失礼,而那位男子剑仙自然也无任何遐思,但是陈平安偏偏就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陈平安曾经见过类似女子,气质清雅,谈吐从容,很能让男子欣赏,类似场景,绝不是说那俞洽就是什么水性杨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种极其讲究分寸的应酬。
陈平安且不说接受不接受,总之理解,人生何处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
许多言行,许多他人不见于眼中的平时功夫,便是某些人为自己默默置换而来的一张张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