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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时分,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座寒酸的酒铺子,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叠嶂。
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笑容灿烂,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叠嶂如果不是名义上的酒铺掌柜,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边待着,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颗铜钱的关系了。
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
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酒壶的铺子里边,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这会儿都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骂骂咧咧。
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竟然挂了幅楹联,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好家伙,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那小小铺子,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
钱算什么?
要是真不算什么,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
大街两边,口哨声四起。
叠嶂到底是脸皮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脸色紧绷,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只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陈平安,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
陈平安微笑道:“就算没人真正捧场,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愈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
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嘛,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蝇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没跑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亏得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骂死,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颗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些?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颗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酒碗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然后陈平安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颗雪花钱。”
庞元济喝过了碗中酒,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颗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把额头,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颗雪花钱,她笑容灿烂。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结果又看到了一位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颗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边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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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在宁姚这边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都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边,剑气森森。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最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
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颗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颗小暑钱里边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
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边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为何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如获大赦,赶紧起身。
原来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对陈平安直接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语,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才要来这边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她们。
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颗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
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颗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颗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
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
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这边。
莫名其妙的董黑炭,已经给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着铺子里边的柜台,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我自己开壶酒去,记帐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酒桌酒客,“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不藏着的笑脸,她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不过宁姚递过了手掌,陈平安抓起些瓜子。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说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说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见我,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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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
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
那个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端着小板凳那边,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赶紧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然后经常坐在太阳底下,与一帮孩子们说些浩然天下的山水鬼怪故事,当起了说书先生。
又后来,有孩子询问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的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那座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见那人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那人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内容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那人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