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荆南国蛮子南下掠关袭扰,怎么我们的斥候主动进入敌国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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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说道:“这说明你们五陵国那位名动朝野的年轻儒将,志向不小。一个年少投军,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国边境正三品大将的人物,肯定不会简单。”
两骑早早离开径道,停马于路旁密林当中,拴马之后,陈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处树上,俯瞰战场。
荆南国一向是水军战力卓绝,是仅次于大篆王朝和南边大观王朝的强大存在,但是几乎没有可以真正投入战场的正规骑军,是这十数年间,那位外戚武将与西边接壤的后梁国大肆购买战马,才拉拢起一支人数在四千左右的骑军,只可惜出师无捷报,碰上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面对这么一位武学大宗师,哪怕骑了马有那六条腿也追不上,注定打杀不成,走漏军情,所以当年便退了回去。
反观五陵国的步卒骑军,在十数国版图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不济,但是面对只重水师的荆南国兵马,倒是一直处于优势。
所以隋景澄身为五陵国人氏,觉得两拨斥候相遇后,定然是自己这一方的边军获胜。
但是战场形势竟然呈现出一边倒的结局,双方斥候遭遇之后,径道之上,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双方斥候领袖也没有半点犹豫。
两国斥候,没有任何嘶吼声,皆是沉默策马前冲。
前几轮弓弩骑射,各有死伤,荆南国斥候小胜,射杀射伤了五陵国斥候五人,荆南国精骑自身只有两死一伤。
抽刀再战。
双方一个擦身而过。
又是五陵国秘密入境的斥候死伤更多。
双方交换战场位置后,两位负伤坠马的五陵国斥候试图逃出径道,被数位荆南国斥候手持臂弩,射中头颅、脖颈。
战场另外一端的荆南国坠地斥候,下场更惨,被数枝箭矢钉入面门、胸膛,还被一骑侧身弯腰,一刀精准抹在了脖子上,鲜血洒了一地。
位于战场南方的五陵国斥候,只有一骑双马继续南下。
其实双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骑,但是狭路厮杀,急促间一冲而过,一些试图跟随主人一起穿过战阵的己方战马,都会被对方凿阵之时尽量射杀或砍伤。
所以那位五陵国斥候的一骑双马,是以一位同僚果断让出坐骑换来的。
不然一人一骑,跑不远的。
其余五陵国斥候则纷纷拨转马头,目的很简单,拿命来阻滞敌军斥候的追杀。
当然还有那位已经没了战马的斥候,亦是深呼吸一口气,持刀而立。
沙场之上,且战且退一事,大队骑军不敢做,他们这拨骑军中最精锐的斥候,其实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来,很容易连那一骑都没办法与这拨荆南国蛮子拉开距离。
双方原本兵力相当,只是实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阵之后,加上五陵国一人两骑逃离战场,所以战力更加悬殊。
片刻之后。
就是一地的尸体。
荆南国斥候有三骑六马默默追去。
其余斥候在一位年轻武卒的发号施令下,翻身下马,或是以轻弩抵住地上负伤敌军斥候的额头,砰然一声,箭矢钉入头颅。
也有荆南国两位斥候站在一位受伤极重的敌军骑卒身后,开始比拼弓弩准头,输了的人,恼羞成怒,抽出战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头颅。
那位年轻武卒一直面无表情,一只脚踩在一具五陵国斥候尸体上,用地上尸体的脸庞,缓缓擦拭掉手中那把战刀的血迹。
地上一具本该重伤而死的五陵国斥候,骤然间以臂弩朝向一位走近他割首领功的敌人,后者躲无可躲,下意识就要抬手护住面门。
那名年轻武卒似乎早有预料,头也不转,随手丢出手中战刀,刀刃刚好砍掉那条持弩手臂,那位被救下一命的荆南国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丝,大步向前,就要将那断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曾想远处那位年轻人说道:“别杀人泄愤,给他一个痛快,说不定哪天我们也是这么个下场。”
那位荆南国斥候虽然心中怒火滔天,仍是点了点头,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颈,手腕一拧之后,快速拔出。
没过多久,三骑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颗五陵国难逃骑卒的脑袋,无首尸体搁放在一匹辅马背脊上。
那年轻武卒伸手接过一位下属斥候递过来的战刀,轻轻放回刀鞘,走到那无头尸体旁边,搜出一摞对方收集而来的军情谍报。
年轻武卒背靠战马,仔细翻阅那些谍报,想起一事,抬头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尸体收好后,敌军斥候割首,尸体收拢起来,挖个坑埋了。”
一位斥候壮汉竟是哀怨道:“顾标长,这种脏活累活,自有附近驻军来做的啊。”
年轻武卒笑了笑,“不会让你们白做的,我那两颗首级,你们自己商量着这次应该给谁。”
欢呼声四起。
最终这拨战力惊人的荆南国斥候呼啸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树上,隋景澄脸色惨白,从头到尾,她一言不发。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开口让我出手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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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景澄只是摇摇头。
两人牵马走出密林,陈平安翻身上马后,转头望向道路尽头,那年轻武卒竟然出现在远处,停马不前,片刻之后,那人咧嘴一笑,他朝那一袭青衫点了点头,然后就拨转马头,沉默离去。
隋景澄问道:“是隐藏在军中的江湖高手?”
陈平安轻轻一夹马腹,一人一骑缓缓向前,摇头道:“才堪堪跻身三境没多久,应该是他在沙场厮杀中熬出来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
因为对于一位随便斩杀萧叔夜的剑仙而言,一位不过武夫三境的边军武卒,怎么就当得起“很了不起”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巅之人,可能绝大部分,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两骑并驾齐驱,因为不着急赶路,所以马蹄轻轻,并不急促密集,隋景澄好奇问道:“那剩余的人?”
陈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说道:“有些东西,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可能这辈子也就都没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得认命。”
片刻之后,陈平安微笑道:“但是没关系,还有很多东西,靠自己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如果我们一直死死盯着那些注定没有的事物,就真一无所有了。”
隋景澄觉得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她就有些心虚。
陈平安笑道:“生来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觉得受益匪浅,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前辈,你就让我说几句肺腑之言嘛?”
陈平安说道:“闭嘴。”
幂篱之后,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两骑继续北游。
见过了狭路相逢的惨烈厮杀,后来也见过那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美好画面。
还有一群乡野稚童追逐他们两骑身影的喧闹。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巅,他们在山顶夕阳中,无意间遇到了一位修道之人,正御风悬停在一棵姿态虬结的崖畔古松附近,摊开宣纸,缓缓作画。见到了他们,只是微笑点头致意,然后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顾自绘画古松,最后在夜幕中悄然离去。
隋景澄举目远眺那位练气士的远去身影。
陈平安则开始走桩。
隋景澄收回视线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种边境厮杀,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陈平安说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无法想象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国,那些谍报军情成功交到了边军大将手中,可能被搁置起来,毫无用处,可能边境上因此启衅,多死了几百几千人,也有可能,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国大战,生灵涂炭,最终千里饿殍,哀鸿遍野。”
隋景澄黯然无声。
陈平安走桩不停,缓缓道:“所以说修道之人,不染红尘,远离人间,不全是冷漠无情,铁石心肠。你暂时不理解这些,没有关系,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后,尝试换一种视线,来看待山下人间,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与你复盘峥嵘峰山巅小镇,你忘了吗?那盘棋局当中,你觉得谁该被救?应该帮谁?那个愚忠前朝皇帝的林殊?还是那个已经自己谋划出一条生路的读书人?还是那些枉死在峥嵘门大堂内的年轻人?好像最后一种人最该救,那你有没有想过,救下了他们,林殊怎么办,读书人的复国大业怎么办,再远一点,金扉国的皇帝与前朝皇帝,且不论人好人坏,双方到底谁对一国社稷苍生更有功劳,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晓真相、依旧愿意为那个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该怎么办?你当了好人,意气风发,一剑如虹,很痛快吗?”
隋景澄轻轻点头,盘腿坐在崖畔,清风拂面,她摘了幂篱,额头青丝与那鬓角发丝扶摇不定。
陈平安来到她身边,却没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觉得,做好事,不是我认为。所以说,当个修道之人,没什么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远。”
陈平安取出那根许久没有露面的行山杖,双手拄杖,轻轻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后,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会越来越多。而这些人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两次出手,对于人间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动静。隋景澄,我问你,一张凳子椅子坐久了,会不会摇晃?”
隋景澄想了想,“应该……肯定会吧?”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辈子就没见过会摇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说话,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无辜。
陈平安无奈道:“见也没见过?”
隋景澄有些羞赧。
隋氏是五陵国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这让我怎么讲下去?”
于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继续走桩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没来由的开心。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距离绿莺国那座仙家渡口,还远着呢,他们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转头笑问道:“前辈,我想喝酒!”
那人说道:“花钱买,可以商量,不然免谈。”
她笑道:“再贵也买!”
结果那人摇头道:“一看就是欠钱赊账的架势,免谈。”
隋景澄哀叹一声,就那么后仰倒地,天幕中星星点点,如同最漂亮的一幅百宝嵌,挂在人间万家灯火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