幂篱女子皱了皱眉头。
胡新丰轻声道:“给他们让出道路便是,尽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点点头,少年少女都尽量靠近老人。
那斗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样,不敢继续呆在行亭,便在台阶另一头,侧身而行,与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将行亭让给这拨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江湖人。
但是哪怕那个臭棋篓子的背箱年轻人,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时走入行亭的汉子,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蹭了一下肩头。
那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后退,道了一声歉,那青壮男子揉着肩膀,怒道:“这么宽的路,别说是两条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条,都够咱们各走各的了,你小子不长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还是说见我好欺负,觉得这儿有女子,想要显摆一回英雄气概?”
负笈游学的年轻人背后那书箱,棋罐棋盘相撞,哐当作响,年轻人脸色惨白,依旧是赔罪不已,再次挪步,让出行亭大门。
那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也跟着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那青衫书生的肩头,害得后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台阶外边的泥泞中。
年轻书生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台阶那边扎堆的一行人,但是隋姓老人叹了口气,视而不见。少年少女更是脸色雪白无人色,胡新丰只是皱了皱眉头,唯独幂篱女子,欲言又止,却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不可多事。毕竟胡新丰这些年,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财源广进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会很棘手。这拨蛮横之人,听口音,就不是五陵国人,原本胡新丰在本国黑白两道上的名头,未必管用。
胡新丰其实心情沉重,远没有脸上那般镇定。
因为这伙人当中,看似闹哄哄都是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实则不然,皆是糊弄寻常江湖雏儿的障眼法罢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层皮。只说其中一位满脸疤痕的老者,未必认识他胡新丰,但是胡新丰却记忆犹新,是一位在金扉国犯下好几桩大案的邪道宗师,名叫杨元,绰号浑江蛟,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极其凶悍,当年是金扉国绿林前几把交椅的恶人,已经逃亡十数年,据说藏匿在了青祠国和兰房国边境一带,拉拢了一大帮穷凶极恶之徒,从一个单枪匹马的江湖魔头,开创出了一个人多势众的邪道门派,金扉国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峥嵘门门主林殊,早年就曾带着十数位正道人士围杀此人,依旧被他负伤逃出生天。
一旦真是那老魔头杨元,哪怕对方当年重伤,落下后遗症,这些年上了岁数,气血衰老,武功不进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丰的对手,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可若是对方这些年休养生息,武学犹有精进,胡新丰更要头皮发麻,这条茶马古道,平时就人迹罕至,胡新丰都觉得自己这趟锦上添花的护送之行,是不得不为隋家人搏命一场的雪中送炭了。
胡新丰原本还担心隋老哥书生意气,一定要插手此事,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哪怕自己没有道破那杨元身份厉害,隋老哥依旧没有揽事上身的意思。
果然是那浑江蛟杨元!
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丰,胡新丰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国横渡帮,帮主胡新丰,见过诸位江湖朋友。”
杨元想了想,沙哑笑道:“没听过。”
其余众人哄然大笑。
杨元瞥了眼那位幂篱女子,一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精光绽放,转瞬即逝,转头望向另外那边,对那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说道:“我们难得行走江湖,别总打打杀杀,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让对方赔钱了事。”
那青壮汉子愣了一下,站在杨元身边一位背剑的年轻男子,手持折扇,微笑道:“赔个五六十两就行了,别狮子大开口,为难一位落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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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轻书生,神色慌张道:“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竹箱里边只有一副棋盘棋罐,值个十几两银子。”
那年轻剑客手摇折扇,“这就有些难办了。”
清秀少年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胳膊,狠狠瞪了眼。
少年被自己爷爷那陌生眼神吓到,噤若寒蝉。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怜书生,还好,没有向自己求救借钱的意思,不然祸水引流,少不得要他要开口骂几句,赶紧撇清干系,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几位晚辈这边有损以往慈祥和蔼的形象。
不知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头杨元挥挥手,依旧嗓音沙哑如磨刀,笑道:“算了,吓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让读书人赶紧滚蛋,这小子也算讲意气,有那么点风骨的意思,比有些袖手旁观的读书人要好多了,别说什么仗义执言,就怕惹火上身,也就是手里边没刀子,外人还多,不然估计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轻书生才清净。”
满脸横肉的汉子有些失望,作势要踹,那年轻书生连滚带爬起身,绕开众人,在小道上飞奔出去,泥泞四溅。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
清秀少年倒是满脸通红,听出了那老家伙的言下之意后,臊得不行。
幂篱女子瞧见了小路尽头那边,青衫年轻人停下了脚步,转头望来,然后露出一个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眼花的笑意玩味,那人大步离去。
行亭门口这边,杨元指了指身边那位摇扇年轻人,望向那幂篱女子,“这是我的爱徒,至今尚未娶妻,你虽然幂篱遮掩容颜,又是妇人发髻,没关系,我弟子不计较这些,不如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两家就结为亲家?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们虽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俗,聘礼,只会比一国将相公卿的子孙娶妻还要丰厚。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你们的这位佩刀扈从,这么好的身手,他应该认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脸色铁青。
胡新丰神色尴尬,酝酿好腹稿后,与老人说道:“隋老哥,这位杨元杨老前辈,绰号浑江蛟,是早年金扉国道上的一位武学宗师。”
少年战战兢兢,细若蚊蝇颤声道:“浑江蛟杨元,不是已经被峥嵘门门主林殊,林大侠打死了吗?”
少年嗓音再细微,自以为别人听不见,可落在胡新丰和杨元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闻的“重话”。
胡新丰转头怒道:“隋文法,不许胡说八道!快给杨老前辈赔罪道歉!”
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
今儿是他第二次给人道歉了。
杨元伸出一只手,笑道:“去里边聊。这点面子,希望五陵国隋老侍郎,还是要给一给的。”
隋姓老人微微松了口气。没有立即打杀起来,就好。血肉模糊的场景,书上常有,可老人还真没亲眼见过。
对方既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称呼自己为老侍郎,说不定事情就有转机。
双方对坐在行亭墙壁下的长凳上,唯有老者杨元与那背剑弟子坐在面对门口的长凳上,老人身体前倾,弯腰握拳,并无半点江湖魔头的凶神恶煞,笑望向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幂篱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少女,老人微笑道:“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亲上加亲,我家中还有一位乖孙儿,今年刚满十六,没有随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饱读诗书,是真正的读书种子,并非言语诓人,兰房国今年科举,我那孙儿便是二甲进士,姓杨名瑞,隋老侍郎说不定都听说过我孙儿的名字。”
然后老人转头对自己弟子笑道:“不晓得我家瑞儿会看中哪一位女子,傅臻,你觉得瑞儿会挑中谁,会不会与你起冲突?”
那背剑弟子赶紧说道:“不如岁数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纳妾。”
老人皱眉道:“于礼不合啊。”
那弟子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讲究这么多,实在不行,要这两位大小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嫁给杨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兰房国并无适龄公主县主,早就是驸马爷了,两位姑娘嫁给咱们家杨瑞,是一桩多大的福气,应该知足了。”
胡新丰忍着满腔怒火,“杨老前辈,别忘了,这是在我们五陵国!”
杨元笑道:“若是五陵国第一人王钝,坐在这里,我就不进这座行亭了。巧了,王钝如今应该身在大篆京城。当然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大摇大摆过境,真死了人,五陵国那些个经验老道的捕快,肯定能够抓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没关系,到时候隋老侍郎会帮着收拾烂摊子的,读书人最重名声,家丑不可外传。”
胡新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么说?”
隋姓老人望向那个精悍老人,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杨元,当真能够在咱们五陵国无法无天。”
杨元一笑置之,对胡新丰问道:“胡大侠怎么说?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赔上一座门派和一家老幼,也要护住两位女子,拦阻我们两家结亲?还是识趣一些,回头我家瑞尔成亲之日,你作为头等贵客,登门送礼贺喜,然后让我回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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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剑弟子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女子就会听话许多了。”
杨元笑着点头道:“话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侠!危难之际,不可弃我们不顾啊!”
胡新丰神色复杂,天人交战。
杨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轻书生不在,不然他一定会以你们读书人的说法,骂亲家你几句,不过也亏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绝不会让老亲家丢这个脸的,杀了也就杀了。我这脾气到底是比当年好了许多,尤其是自从家里多出一个瑞儿后,我对你们读书人,不管到底读进了肚子几本圣贤书,都是很敬重的。”
幂篱女子突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留下,让他们走,然后立即赶往兰房国,哪怕有人报官,只要我们过了边境,进入金扉国,就没意义了。”
杨元摇头道:“麻烦事就在这里,我们这趟来你们五陵国,给我家瑞儿找媳妇是顺手为之,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所以胡大侠的决定,至关重要。”
胡新丰突然问道:“就算我在这座行亭内点头答应,你们真会放心?”
杨元笑道:“当然不放心。”
胡新丰深呼吸一口气,腰身一拧,对那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头。
莫说是一位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经受不住胡新丰倾力一拳。
但是下一刻,胡新丰就被一抹剑光拦阻出拳,胡新丰骤然收手。
原来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剑横放。
出剑之人,正是那位浑江蛟杨元的得意弟子,年轻剑客一手负后,一手持剑,面带微笑,“果然五陵国的所谓高手,很让人失望啊。也就一个王钝算是鹤立鸡群,跻身了大篆评点的最新十人之列,虽说王钝只能垫底,却肯定远远胜过五陵国其他武人。”
杨元皱了皱眉头,“废什么话。”
年轻人自知失言,脸上闪过一抹戾气,跨出一步,剑光一闪,小亭之内,大雨过后暑气本就清减,当年轻剑客出剑之后,更是一阵凉意沁人肌肤。
胡新丰步步退后,怒道:“杨前辈这是为何?!”
面对那纵横交错光耀一亭的凌厉剑光,胡新丰还能开口询问,显然要比杨元弟子技高一筹。
那年轻剑客白白失去了一位未见面容却身姿娇柔的美娇娘,光是听她说了一句话,便觉得骨头发酥,必然是一位绝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这般诱人,可差不到哪里去,尤其她是一位五陵国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想必别有韵味,不曾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杨瑞那小子,年轻剑客本就积攒了一肚子邪火,这会儿胡新丰还敢分心言语,出剑便愈发狠辣迅猛。
清秀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边,少女隋文怡依偎在自己姑姑怀中,瑟瑟发抖。
幂篱女子轻声安慰道:“别怕。”
杨元身如猿猴,一个弯腰,脚尖一点,矫健奔出,抓住空隙,双拳重锤堪堪躲过一剑的胡新丰胸膛上,打得胡新丰当场倒飞出行亭,重重摔地,呕血不已,挣扎了两下都没能起身。
杨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他娘的这帮子沽名钓誉的江湖正道大侠,一个比一个聪明,当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导致空有一身本事,在金扉国江湖毫无立锥之地。不过也好,因祸得福,不但在两国边境开创了一座蒸蒸日上的新门派,还混入了兰房国官场和青祠国山上,结识了两位真正的高人。
年轻剑客就要一掠出去,往那胡大侠心口、脑袋上补上几剑。
却被杨元伸手拦住,胡新丰侧头擦拭血迹的时候,嘴唇微动,杨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小道上有两骑缓缓而来,遇到了这场“江湖争执”,竟是没有半点放缓马蹄。
一骑是位黑衣佩刀老者,一骑是位三十来岁的男子。
但是两骑经过了行亭,那老人看了不看一眼众人,只是策马而过。
隋姓老人喊道:“两位侠士救命!我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这些歹人想要谋财害命!”
那年轻些的男子蓦然勒马转头,惊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国治学、弈棋两事比当官更有名声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
杨元笑道:“老亲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无辜路人啊。我现在有些反悔这两桩婚事了,天晓得哪天会不会给你这亲家卖了。”
那男子翻身下马,作揖行礼,泣不成声道:“晚辈曹赋,拜见隋伯伯!当年晚辈为了避难,害怕连累隋伯伯,只得不辞而别,到底是连累隋姑娘了。”
除了杨元,名叫傅臻的弟子在内,一行人脸色大变,人人心惊胆战。
曹赋此人在兰房国和青祠国,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从一位颠沛流离到兰房国的蹩脚武夫,变成了一位青祠国山上老神仙的高徒。虽说十数国版图上,修道之人的名头,不太能够吓唬人,老百姓都未必听说,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门派,都清楚,能够在十数国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师堂的,更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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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曹赋在这十数年间,数次下山游历江湖,身边都有传说中的护道人跟随,曹赋几乎从不出手,但是曹赋的大名,早已传遍兰房、青祠两国,据说兰房国那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早年与他还是师姐师弟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