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是此人?
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
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一个后仰倒去,开始闭眼睡觉,“关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
杨崇玄喃喃道:“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
“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把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需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
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观主,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再有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还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
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
年轻一代中,有两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
一位被天君谢实相中,由于谢实无法收徒,年轻人也无法拜师,但是谢实依然对其传授道法。另外一位,虽是兄长,但是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着时间推移,前者便隐约成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后者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愈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小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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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杨崇玄随即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
但是小玄都观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
行走在桃树下,老道人一直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
所以老道人才会询问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
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
这让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士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费了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得以施展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
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
可你陆沉当我是一副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阑干上,脚下是一层层高低不一的云海,皆是广沛灵气汇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捻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
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
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趟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张,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那边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边骂街一天。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个小弟子,真是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脑袋,“小师弟啊,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座天下,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那个小师兄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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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一巴掌一个,将那些仙人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
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少年摔落在地?
纯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变成一滩肉泥。
那些云海可不是寻常之物。
道祖老爷自然是能救得活这位关门弟子,陆掌教也可以,可他这个护道人岂不是沦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陆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飞升境。
后者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声势浩大,惊世骇俗。
然后有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这边。
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
但是在那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指指点点数下。
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方向上,凭空出现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
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滩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跟,与这位陆掌教半点不生疏,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道老二的老二这会儿肯定还疼着。”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
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把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经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那人反问道:“剑客一定要有剑吗?”
他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
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
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头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
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那边,一位身姿曼妙、一张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位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小主,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她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