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现在又怎么了?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赐予,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句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边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交给你先过目,上边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要斗米恩升米仇的。
这位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头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扩大无数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结果那只纸马,打开后,身躯微颤。
石柔握拳,攥紧手心纸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边,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收起了那纸条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最终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
然后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只见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四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转动脖子,稍稍动作,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给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不说,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柳清青一个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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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头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经仕途彻底断绝,而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为。
一拍养剑葫,却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才卖给隋右边。
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忍心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则天壤之别。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去搀扶老妪,“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只,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而近,恐怕都经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
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只,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变作一双金色眼眸,恍然道:“原来是一枚上品养剑葫,所以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位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你带路。”
这次无需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她便有些皱眉,“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有弟子需要喊起床,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闺阁绣楼,我总需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分……”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怨言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连家族都快覆灭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一样只会感恩戴德,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
朱敛负后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
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
让朱敛去赶紧与柳敬亭解释此事。
让石柔去喊醒裴钱。
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低头之时,轻声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宽心。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若是遇上类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到了那栋绣楼底下。
朱敛已经返回,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
陈平安便登楼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倒是不怎么怕。
石柔紧随其后。
朱敛站在最下边,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陈平安的登高背影。
佝偻老人仰着脖子,挠挠头,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