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按照文圣老爷的说法,若是按照顺序来说,其实很多顾粲的心结,起源就来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两重的冷嘲热讽。
青衣小童看着屋内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气精神的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言语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积郁难消,在门槛上逛荡来逛荡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后他实在是觉得不吐不快,双脚钉在门槛,矮小身体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动起来,一下子倒向庙内,一下子后仰庙外,对陈平安说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两句玩笑话都经受不起,死了算数!屁大本事没有,心气比天高,活该那少年一辈子受苦遭灾!”
陈平安依旧席地而坐,闭目练习剑炉,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双泛起冰冷水雾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视着陈平安,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爷,咱们出来混江湖,要帮亲不帮理,才能吃得香混得开啊。更何况我可不怎么着他们兄妹,老爷这么大一份恩情,同样是兄妹,妹妹就是个明事理的,至于那少年之所以把愤懑摆在脸上,一方面是觉得我调戏了他妹妹,我害他丢了颜面,其实更多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哪怕不是身处乱世,一样护不住他妹妹,这种人如果将来还这么死犟,不愿半点低头,以后只会吃亏更大的,所以老爷啊,我这是为他们兄妹二人好。”
陈平安睁开眼睛,在心中认真思量过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你说得没有错,但是对错分先后,你不能用一个后边的对,来否认前边的对。错误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双拳紧握在袖中,眉眼低敛,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陈平安透过“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兴风作浪,这条在御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觉得内心怒火燃烧,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无趣的“自家老爷”,再一口吃掉那条火蟒来进补修行,成为自己大道登天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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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小童转过身去,跳下门槛,嘿嘿笑道:“少爷,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声已经传入武圣庙,但是背对祠庙的青衣小童,则是满脸暴戾杀气。
在青衣小童远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的话,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按照郡县地方志的记载,这几百年里,出现过好多次洪水泛滥的‘天灾’,御江水神非但不会压制,反而会推波助澜。”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说不再讲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讲这些无聊道理了。
本以为一路相伴而行,关系亲昵了,陈平安才愿意稍微说一些,既然他不爱听,那么陈平安绝对不会自找没趣,重新返回原点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陈平安底细的事情,一切听之任之,就像今天这点小事,如果在刚刚认识之初,陈平安肯定会冷眼旁观,哪里还会说这些心里话,陈平安跟崔东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又讲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脸天真烂漫,“老爷那你可以跟我讲,我爱听这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在这一刻蓦然灵犀一动,脱口而出道:“老爷的顺序一说,茅舍顿开,说得对极了!”
她很快有些脸红,赶紧声明道:“老爷,我不是学他,不是拍马屁!”
陈平安看着火候,米饭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气鼓鼓道:“老爷,咱们不给他留,让他饿着,老爷一心为他好,还要发火生气!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砚台之中,他今天真的会对老爷出手,刚才我都快吓死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可不行,饭还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灿烂笑道:“我听老爷的。”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那青衣小童当然不是去跟蝼蚁道歉的,忍着不一巴掌将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经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青衣小童双手负后,远离武圣庙,脚尖一点,跃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浅淡青烟,往城外飞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冲入云霄,在天空划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复真身的水蛇轰然砸在地面,震动之大,就连县城都能够感受到清晰的颤动。
水蛇一路扭摆庞大身躯,过境之处,树木崩碎,山石翻滚,之后沿着一条溪涧逆流而上,水花四溅,最后来到一座宛如一枝独秀的灰白山崖,身躯围绕山崖,盘旋而上,当头颅来到山崖之巅后,尾巴犹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树木全部搅烂,滚滚而落。
一身暴戾气焰的水蛇,身躯不断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将整座山崖都给挤压得崩断了。
他这才在遮天蔽日的尘土中恢复真身,缓缓下山而去,健步如飞,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全部落在了两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儒衫老人临风而立,手里托着一方老蛟酣眠、呼声如累的砚台,正是黄庭国的老侍郎,或者说是上古蜀国硕果仅存的蛟龙之属。
老蛟先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大骊国师达成了一桩秘密盟约,将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内后,老人就开始返身在黄庭国境内,悄悄捕捉一切蛟龙孽种,全部拘在砚台内,他当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亲手抓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砚台内,又多出了十余条小物,游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边站着一位背脊隆起的驼背老妪,真身正是一条成长于山野的赤练蛇,得到一桩修行机缘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刚刚跻身七境修为,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处,直接凿开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妪真身,她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妪只是觉得不够逍遥快活,并不会觉得委屈窝囊。
老人淡然问道:“觉得如何?”
老妪恭谨答道:“启禀老祖,这条水蛇,到底还是顽劣心性,不过他的根骨血脉,便是我也有些羡慕。”
老人点头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资质愚钝,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挥霍了一场隐秘的蜕皮机缘。”
老妪错愕,不知老人为何如此讲。
之前县城那座荒废武圣庙内的首尾,两人位于高空云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观天地的术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胆敢对陈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衅,就会瞬间暴毙,老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事实上,老蛟对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厌恶,跟性情无关,纯粹是血脉上的冲突,世间众多的蛟龙遗脉孽种之中,青衣小童这一脉,往往修行迅猛,颇为得天独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龙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头一个私生子,偏偏捞了个不高不低的举人身份,大出息没有,却碍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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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道行低,眼界窄,可没看出任何明堂。
至于水蛇的那点暴躁脾气,老妪更不会觉得有大错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开窍之后,尚且力弱,曾经被山野捕蛇人抓获,搏斗过程中给那人砸伤了元气根本,这才使得她哪怕化为人形,便是天生的驼背姿态,之后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后裔子孙,一场迟到两百多年的血腥报复,郡城一位中等门户之家,一夜之间就全部暴毙,不管妇孺老幼,都没能逃过一劫,彻底断绝了香火。
老妪事后犹然觉得不解气,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则非要让他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够从头到尾都隐忍不发,面对那个婆婆妈妈的穷酸少年,青衣小童当时没有一个字的恶语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岭,才开始释放阴鸷杀机,在老妪眼中,已经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相当不俗了。
老人摇摇头,“你比那条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条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远了。”
老妪仓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个不开心,就将自己打杀了。
毕竟这一路相伴,不是没有不开眼的同类,不愿接受约束,无一例外全部给老人出手击毙,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无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砚之中,沦为一层纤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争先,可一步慢步步慢,兴许别人一直打瞌睡偷懒,还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没日没夜苦修,到头来还是个废物,修行就是如此无奈。”
老妪赶紧亡羊补牢道:“老祖,那少爷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厉害,而是少年的领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奋,武道境界仍然不会太高的,大概撑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样子,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为龙,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两次大磨砺,在这个过程当中,必然极其坎坷艰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说,还要经受住脱胎换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为小蜕,次数众多,之后两次,才会被誉为“大蜕”。
老人御风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顶,老妪只得现出真身才能跟随,一条七八丈的赤练蛇在儒衫老人身边摇头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说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对,有可能是条通天登顶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条没有大前程的断头路,但话说回来,哪怕是条断头路,也绝对足够让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绝前路,怪不得老天爷不赏饭吃,只是赏了,自己没本身端住饭碗罢了。”
赤练蛇口吐人言,“老祖修为艰深,早已看遍了山河变色,沧海桑田,眼光自然深远,我们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满意足,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一桩莫大的福缘。”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