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气,让你父母长辈出来说话!”
一位满脸心疼的雍容妇人抱起孩子,听着怀中孩子的不停告状,愈发眉眼凌厉,尤其是听到自家孩子说是那毛驴乱撞,见着他就要张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头畜生咬掉一条胳膊了。妇人气得嘴角抽搐,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还要被一条畜生欺负自己儿子,你不嫌丢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望向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中年人,缓缓道:“我们长辈没有随行远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妇人视线偏移,冷冷望向陈平安那边,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出声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你们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过程,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那叠黄纸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悬殊极大,以林守一如今刚刚踏足修行的体魄和神意,只能驾驭最低的三张符箓,例如那名为盘中珠的水符,最适合此时此地使用。
陈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视线。后者点点头,眼神示意那尊阴神离此不远,他已经与之联系上,阴神随时可以出现。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对男人一本正经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够跟我们道歉。”
那个文士儒衫中年人,似乎觉得跟一群孩子较劲太掉价了,多少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等到先前的怒意火气重新落回肚子,便有几分后知后觉了,听到那个草鞋少年的荒诞言语后,只觉得滑稽而已,只当是市井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你们又是长辈不在身边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防止那头畜生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才是上策,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几个孩子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黑衣汉子有些神色尴尬,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指了指背着小竹箱的那位小姐姐,妇人点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稍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顺眼的,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就不错,也算给她一桩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使劲抓住陈平安的袖子,“他们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小白驴不能死,我跟他们再认错,我可以把那本书赔给他们,你不是告诉我那本书很值钱的,不要丢了吗……”
陈平安伸手重重按住孩子的脑袋,不让李槐继续说下去,“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当场。
陈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我试试看,小师叔能不能帮你出气,现在不好说,但是试过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轻轻摇头,最后望向看似通情达理的中年男人,问道:“是不是道理讲不通,没得聊了?”
男人有些心烦意乱,眯眼阴沉道:“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男人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道:“杀驴!”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少年气势浑然一变。
阿良曾经教过他一门十八停的运气法门,陈平安尝试过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绞痛得难以自禁,要知道陈平安对于疼痛一事,忍耐程度是远超同龄人的,唯一一次支撑到第七停,就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唯有前六停,哪怕是不过武道二境体魄的陈平安,也能相对顺畅地走完六停的路程。
显而易见,六停与七停之间,存在着一道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但是对于陈平安来说,能够在棋墩山跟五境巅峰的朱河切磋,犹有一战之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虽然朱河事先说好就将气机运转压制在三境的地步,可朱河不曾真正走入过江湖,所以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
只有当初小镇上那位来自真武山的兵家剑修,才能够一眼看出,少年在河边粗朴至极的走桩,早已浑身走拳意。
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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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河当然知道这两句话,但由于尚未跻身六境,不曾领略到武道更高处的风光,所以并不算领悟其中真相。
朱河甚至不知道他坚信的止境,是第九境,但是在这之上,还有着传说中“山登绝顶-我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凭借机缘天赋跨过门槛后,能吃多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练气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纯粹武夫,当拳头真正落在这些神仙头上的时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壮汉大踏步向前,从儒衫家主身边走出,随口道:“劝你们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船板声响沉闷,外人看来声势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气力罢了。
撼山谱拳法的走桩总计六步,大小错开,陈平安在死死记住十八停后,自己尝试着去一停一步。
陈平安一旦跟自己较劲起来,那真是无药可救的。
就像当初只因为宁姚姑娘的一句话,陈平安就决定要练拳一百万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为三境武人的黑衣汉子,虽然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贫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样的拳桩,有些惊讶,可仍是没有半点小心戒备,反而还有些庆幸,毕竟如果只是杀了毛驴之后欺负几个孩子,他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放了,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担任家族扈从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桩迅猛走完,陈平安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已经如一枝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住胸前。
手臂传来一阵铁锤重砸的剧痛,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刚刚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正要让近乎麻痹的双手迅速舒展些许,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跃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汉子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
当鲜血涌至汉子的喉咙,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轻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实打实的三境武人,就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势,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着这股冲劲在远处摔落,应该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敌。
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山的清风。
身形速度不减反加,已经来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脑袋的就是一拳抡下。
砰!
黑衣汉子的身躯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坠势头过于巨大,甚至还在船板上微微反弹了一次。
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这么彻底昏厥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当看到他晕死过去后,少年几乎要踩在他面门上的那只草鞋,骤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过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来不及转身,只是保持那个扭头的姿势,一脸读书人掉进粪坑里的表情。
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
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神。
陈平安瞥了眼脚边的黑衣汉子,确定没有出手偷袭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后,最后视线停留在妇人身上,缓缓开口道:“现在道理是不是讲得通了?”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对中年男人尖声道:“马敬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你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转身,伸手指向草鞋少年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令!此时正是在赴任途中……”
陈平安根本不去看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妇人。
妇人那句有爹生没娘养,还有那句要掳走李宝瓶给她家当丫鬟。
陈平安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不是不记仇的人,有些别人伤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陈平安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可有些必须要报仇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