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
偌大一座东宝瓶洲,不过山崖、观湖两座书院。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下一根。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故作惊慌道:“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个乖乖,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
陈松风笑而不语。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
刘灞桥扭了扭屁股,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吓人来历了,你接着说正题。”
陈松风笑道:“其实答案薛管事也说了。”
刘灞桥灵光一现,“刘姓少年的祖上,是陈对那一支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
陈松风点头道:“孺子可教。”
刘灞桥咦了一声,“不对啊,刘姓少年家祖传的剑经,不是出自于正阳山那位叛徒吗?当然了,也算是我们风雷园的祖师之一,不管如何,时间对不上,怎么能够成为陈对家族的守墓人?”
陈松风解释道:“我可以确定,刘家最早正是陈对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来躲去你们风雷园的那位剑修,最后又为何来到小镇,成为刘家人,还传下剑经,估计有一些隐晦内幕吧。所以最后传家宝成了两样东西,剑经加上瘊子甲。至于陈对,她其实志不在宝物,只是来祭祖罢了。在此之外,如果刘家人还有后人,无论资质如何,她都会带回家族倾力栽培,算是回报当年刘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刘灞桥一脸匪夷所思,“那么大一个家族,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祭祖?然后搞得差点被那位大骊藩王一拳打死?陈松风,我读书不少的,虽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书,可确实由此领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觉得那娘们肯定是个假冒货!”
陈松风摇头苦笑道:“那你是没有看到我祖父见到她后,是何等……客气。”
为尊者讳,所以陈松风实在说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气”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为她大开中门,家主对她一揖到底,举族上下将她奉为上宾,接风宴上让她来坐主位。
这一切对陈松风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刘灞桥疑惑道:“那刘姓少年,不是差点被那头老猿一拳打死了吗?”
陈松风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了,是差一点。”
陈松风起身来到窗口,窗外暂时斜风细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
陈松风轻声道:“那位阮师,好像与陈对的一位长辈是旧识,曾经一起行走天下,属于莫逆之交。”
刘灞桥试探性问道:“你是说阮邛能够接替齐静春,坐镇此地,陈对家族是出了力气的?”
陈松风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刘灞桥啧啧称奇。
难怪这个娘们面对宋长镜,也能如此硬气。
远在天边的家族威势,近在眼前的圣人庇护,她能不嚣张吗?
刘灞桥突然问道:“说说看本命瓷和买瓷人的事情,我一直挺感兴趣的,只可惜咱们风雷园不兴这一套,直到这次被师父强行拉来当壮丁,才粗略听说一些,好像现如今咱们东宝瓶洲,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山顶人物,最早也是从这座小镇走出去的?”
陈松风略作犹豫,还是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泄露天机道:“有些类似俗世的赌石,每年小镇大概有三十余婴儿诞生,三十座龙窑窑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选择某个孩子作为自家龙窑的‘瓷器’,打个比方,今年小镇生下三十二个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两座龙窑,就能有两只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个新生儿,排名垫底的龙窑,就意味着只能一整年没收成了。”
“所以小镇土生土长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风头无二的曹曦谢实两人,一位有望成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位杀力无穷的野修剑仙,也不例外。虽然小镇这座鱼塘相比外边,已算是极其容易出蛟龙,但是化龙的代价巨大,这些‘瓷器’,一旦成功跻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没有来生的,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万事皆休,恐怕连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这期间,就会被买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谢实这般人物,一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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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等到成为曹曦谢实这样的通天人物,买瓷之人自会恨不得当祖宗供奉起来,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毕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个家族,能够拥有曹曦谢实这样的战力,睡觉都能踏实,理由很简单,平时小事,兴许请不动他们的大驾,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际,他们肯定要来助一臂之力,不愿为我的家族作战,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儿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刘灞桥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大骊王朝在短短两三百年间,崛起迅猛,已经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气势,刘灞桥听得入神,干脆就盘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着下巴,问道:
“我知道小镇女孩六岁,和男孩九岁是一个大门槛,与我们修行是一个道理,在那个时候能够知晓未来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买瓷人来小镇带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赌输了的小镇孩子,他们不值钱的本命瓷,各大龙窑又该如何处置?”
陈松风轻声道:“会被拿出龙窑,当场敲碎丢弃,小镇外有一座瓷山,就来源于此。”
刘灞桥心中隐隐不快,问道:“那些孩子的下场如何?”
陈松风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刘灞桥叹了口气,抬手狠狠揉了揉脸颊。
这一桩由各方圣人亲自敲定规矩的秘事,绝不是他小小风雷园剑修能够指手画脚的。
可年轻人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长久沉默,最后刘灞桥轻声道:“如此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过河卒。”
陈松风跟着说道:“修行路上谁不是?”
刘灞桥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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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脸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蹑手蹑脚跨过门槛,转身轻轻关上木门。
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坐在台阶上,雨点大如黄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一场暴雨,打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气而已,陈平安十指交错,安静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着旱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
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