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门房浅浅地笑:“抱歉先生,今日礼部周大人带来了陛下的恩赐,家主还需祭祖焚香,午后并无闲暇,莫若明日午后,且看我家家主有无安排?”
毕玄机心头一震……
这个时间点有点微妙啊……
今天是正月十八,此地距大隅京城幽都尚有一日路程,如果今日拜见费月修后,赶赴大隅京城,刚好有一天的时间作准备,面对大隅的阅兵式。
但如果今日在东宁留宿,明天拜访费月修,那就根本没有时间谋划阅兵式。
难道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对方已经洞悉?
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消掉他一天时间,将他的计划完全打乱?
林苏抬头,脸上有些惊讶之色:“费宗师竟然还要祭祖?”
门房脸色猛地一沉:“林宗师传言亦是文道宗师,岂能如此不识礼数?我家家主承陛下圣恩,焉能不祭祖?”
这沉声一喝,声音甚大,或许他有意加大了音量,向身后的三千学子传递一个信号,他终于抓住机会,当面训斥了林苏一回!
这种理直气壮的训斥,对于文人而言,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老天作证,林苏滴水不漏、唇枪舌剑闻名天下,言语之失几乎闻所未闻,天下间有几人能怼林苏,怼得林苏哑口无言的?
刚才林苏自己出了昏招,将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实直接送到了门房的手中,再不抓住岂不后悔一生?
就连毕玄机都觉得,林苏刚才是失言了。
祭祖之事何等庄重?
你妄议人家祭祖,的确是失了礼数。
你一个堂堂宗师,今天怎么也失了水准?
林苏道:“抱歉抱歉,林某失言,林某只是听闻,旧韩之祖庙早已成为牧场,民间祭祖渐成禁忌,甚至有写下祭祖之诗而被捕入狱、满门抄斩之事。谁能想到,费月修大儒,竟敢当着皇朝高官之面祭祖,真是铁骨铮铮、文人风骨也!林某佩服之至!”
此言一出,满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脸上,都有不敢置信的表情……
因为林苏这番话,揭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旧韩沦陷之时,大隅铁骑摧毁了韩国祖庙,激怒了全体国民,无数人因为这件有违天礼人伦的大事而被杀,民间的怨气从未消停。
大隅历来都是铁腕镇压。
后来还发生一件天下知闻的事件,就是“乌云诗案”。
有一个诗人,写了一首诗:乌云磅礴压天门,泣雨同悲世事闻,新人但见牧鞭起,旧鬼空啼草下魂!
这首诗是真正的胆大妄为,新人但见牧鞭起,矛头直指大隅铁骑,将人家祖庙变成牧场的忌讳事,旧鬼空啼草下坟,更是一下子触动了所有韩国遗民的伤痛。
这位诗人,被满门抄斩!
从此民间,祭祖成为敏感字眼!
当然,说完全禁绝祭祖那是扯淡,但是,借祭祖而反对大隅统治,就是忤逆!
如今,林苏轻描淡写将这段大家讳莫如深的话题,强劲掀开,顺手放大,声传全城,直面费月修,看似对费月修极度赞扬,但是,这讽刺却是如此之深刻。
你费月修也是旧韩之人,民间谈祭祖而色变。
你自己呢?
大隅皇帝对你施恩,你祭祖而谢!
讽刺不讽刺?
满城之人如同突然之间被灌了满嘴的醋,又酸又涩。
费月修门下三千学子面面相觑,满腔的不服,满脑子的圣典盘旋,但是,他们却没有人站得出来,因为这一站出来,事态就严重了,来人是言语如刀、威名远播的青莲第一宗师,谁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歪招,一个没接住,坏的是费宗师之大计,坏的还是皇帝陛下的大计。
一个清雅的声音从遥远的庄园深处传来:“林大儒需知脚下站的是何方土地,在我大隅境内,恶意传播是非,岂是为客之礼?”
此声音一出,虽然轻柔,但覆盖全城。
他没有就林苏预设的轨道走下去,而是另起一话题:为客之礼!
作为客人,来到别人家,该做的事情是谨言慎行,不沾是非,你有违此道,你就失礼,至于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
这就是以礼为宗的费月修之回应。
跨越几座庭院,隔空作出回应。
“费月修费大儒是吗?”
“是!”
林苏道:“费大儒提出了两个问题,还真是让人难以回答!其一,费大儒问在下,可知脚下是何方土地?林某突然觉得,这片土地属于何人,似乎并非一个归属概念而是时间概念,就目前而言,归属大隅,但是,将时间前移二十年乃至四百年,它归属韩国。却不知费大儒问的是什么时间节点?”
费月修额头毫无征兆地满头黑线……
满城之人照例懵圈……
费月修开口了,没能震住他,没能将他引入费月修设的轨道,相反,他朝着策反之路又前行了一步。
此人之无法无天,此人之言语机锋,让人防不胜防啊。
最可怕的是,他每句话都斯斯文文,逻辑性十足。
费府陷入可怕的沉默……
林苏继续:“费大儒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恶意传播是非,非为客之礼,礼之一途,费大儒显然是懂的,却不知道费大儒懂不懂史道?史料传播,客观为上,既是事实,又何来恶意善意之说?”
“林宗师如此恶意报复,想必是对老夫今日未曾接见而心生怨恨。”费月修道:“请入费府吧,老夫成全于你即是!”
这番话,非论道,但是,却也是有着言语机锋的。
将林苏所有的言语,一概打入胡搅蛮缠,将其理由定位于:林苏求见,而他未能接见,所以林苏心头有气。
因为心头有气,所以恶意报复。
这样一来,林苏的文名就蒙上阴影了,睚眦必报之人,岂是文人风范?
这就叫败局之中求胜!
林苏笑了:“费大儒这会儿有空了?抱歉!本人反而没甚兴致了!费大儒还是安心祭祖吧……对了,林某实在忍不住想问一问,费大儒你祭祖是怎么一个祭法?要不要带把铲子拿把扫帚,否则的话,你如何清扫你家祖庙之上,遍地的马粪?”
费月修突然觉得自己文心快裂了……
满城百姓,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快裂了……
整个旧韩之地,最大的耻辱就是祖庙被毁,成了大隅军方的马场……
现在被面前之人,以最粗暴的方式,当面撕开!
洒上盐,反复揉捏!
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