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道:“莫兄可知道,三年之前,这里只是一座荒山!十万流民在山间挖草而栖,这条白玉琵琶舟下方,有一坟头,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对夫妻抱着快要饿死的儿子跪在这坟头之前,妻子求她的丈夫赶紧卖了她,因为再过数日,妻子饿得没了人形,就卖不了好价钱,她儿子也就无从活命……”
莫闻轻轻一颤……
她的琵琶舟悄然移开了十丈开外,透过碧波,她真的看到了下方一座似乎曾经是坟头的小山坡……
林苏道:“如果只谈稳定,什么都不去改变,又何来义水北川、海宁江滩百里生态圈?又何来如今的一湖碧水?两岸清歌?”
莫闻目光抬起,眼中一片迷茫……
她是圣殿中人,她生下来就没有双脚踏上过黄土地……
但她却也知道,他所说的事情都是事实……
“还有北境!”林苏遥望遥远的北方:“如果只图稳定,北方四镇此刻还在大隅铁骑之下,四镇流民如何北上安家?求稳,圣殿所需,亦是我林苏所愿也,但是,稳有一个前提,必须是民众生活富足,才可求稳!民众水深火热,上头酒池肉林地谈稳定是济世,不仅仅是笑话,还是讽刺!”
莫闻心头再度剧颤,她长期以来对姐姐的认同,在林苏这两段话面前,摇摇欲坠……
她深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心思重归正题:“林兄胸怀天下,小弟岂有不知?林兄为世间所为之事,小弟亦是敬重有加,然而,林兄可知,当前圣殿,面临危局?实是经不起世间风云。”
“我以红尘为名,以苍生为名,而令兄却着眼于圣殿伟业。所以,在令兄看来,我这站位显然太低,是吗?”
“虽有不敬,但……但家兄之意,的确如此。”莫闻实事求是,坦然而认。
“可令兄却忽视了两点!”
莫闻道:“请林兄赐教!”
林苏道:“其一,圣殿伟业,并非空中楼阁,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乃大道之源,亦是道之所向,视苍生生计为低端者,已然偏离圣道之根本宗旨!”
莫闻心头震动:“林兄之论,脱胎于圣经,弟无可辩驳,请说其二!”圣人早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早已概括了民之重要性,只不过,一般人,只要论道之中对此言极度推崇,日常行事中,可没几人真的觉得老百姓重要。
此刻是论道,莫闻自然只能服。
林苏道:“其二,不积硅步,何以置千里?不积细流,何以成江河?一室不能扫,何以扫天下?空怀济世情怀,空呼济世口号,而无一事一例付诸于世,未有半寸功绩惠及万民者,高谈阔论站位高低,岂非贻笑大方?”
这句话,是对圣殿主流的一次忤逆。
也是对莫名长期以来坚守的价值观的一次重击。
甚至可以说是,嘲讽!
身为莫名阵营的莫闻,身为圣殿中的莫闻,却没什么过激的反应……
她被林苏出口的几句话震惊到了,这就是他的论道?
哪怕不是论道的正式场合,照样出口惊人,不积硅步,何以置千里?不积细流,何以成江河?一室不能扫,何以扫天下?……
真正是字字生香!
饱含道意!
服了!
她彻底服了!
她的目光慢慢抬起,长长叹息:“林兄之论,振聋发瞆,待得返京之后,小弟将此番高论奉与家兄,且看他如何评说。”
“算了吧!”林苏笑道:“我就是在你面前发发牢骚,可不想跟她面红耳赤。”
莫闻也笑了:“林兄既存此善意,小弟代家兄致歉了!”
致歉二字,用在这里,意思万千重……
无需刻意解读,彼此心知……
浮云轻荡,碧水摇波,莫闻在水中的倒影变得迷蒙,她的声音也变得迷离:“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刚才的诗吧,‘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没记错的话,这是林兄第九次明月入诗了。”
第九次吗?
林苏记不太清了,关键是真没数过。
莫闻瞅着他的迷茫轻轻一笑:“‘海上生明月’,情人之月;‘明月几时有’,思乡之月;‘海上明月共潮生’,春江之月;‘我寄愁心与明月’,送别之月……林兄因月而写下如此多的传世诗篇,是否对月格外有感?”
林苏道:“岂止是我?诗人谁对月无感?”
莫闻道:“倒也是,明月起于夜风,终于晨露,安静中透出迷离,皎洁中放飞思绪,叫诗人如何不爱?但林兄可知道,世间之月,并非只有美丽这一种,还有一种月,很危险!”
林苏心头猛地一跳!
他的目光落在莫闻脸上,莫闻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睛也如弯弯月,透出几许神秘……
……
绿苑!
绿衣和崔莺趴在院墙上,看着外面的义川湖……
两人脸上都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表情叫啥呢?
具体名字叫不出来,多少有点小幽怨……
崔莺原本没有幽怨的,因为她不知道莫闻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她还以为是文道公子哥呢,可一上绿苑,她就看到绿衣翘得很高的小嘴,她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绿衣直接告诉她了……
莫闻可不是公子!
她是个女的!
别看她声音象个男的,但这是文道伟力的假装!
这小妞是圣殿的人,当日相公闯白鹿书院的时候,绿衣就在西山上踮脚看呢,她在文道壁上亲眼见过莫闻的影像,印象很深的就是,这小娘皮脸蛋是国色天香,嘴唇是红得透亮的,上身兔子是学士服装包不住的,这模样儿连她都知道是女的,咱们相公眼睛可是带钩子的,能看不出来?
这小娘皮赶上几千里地来到义川湖,跟你当年跨越千里、书房送茶本质上一样一样的,相公这一召唤就去,咱们好好瞅瞅这湖水荡不荡,湖水要是大荡起来,那就是他们在干坏事……
崔莺握住了额头,听不得绿衣的花边讲述……
终于,在绿衣说得差不多了,她开始做思想工作……
绿衣姐姐,你不能这样看问题,相公目前在这人世间基本上没啥大危险了,可以横着走八圈,但是,咱们那天不是分析过吗?相公还是有打压的,他的压力来自于圣殿!
圣殿跟咱们隔了十万八千里,连暗夜都帮不上他。
他需要帮手!
如果他真的将这个小娘皮拉在义川湖上搞起花儿来,那真的是好事一件!
以后他入了圣殿,至少有个人真心帮他……
绿衣眼睛越睁越大:“我的天啊,他乱搞,你居然给他找到了这么硬的理由……”
“怎么是理由嘛?这是事实!”崔莺不服。
绿衣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好吧好吧,我认输!我现在不埋怨了,我真心希望湖水早点荡起来……哎,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荡起来了?”
崔莺无语凝咽:“你跟相公办这个的时候,有这么大动静吗?一湖水都荡起来,那得多狂野……”
……